微凉的探头滑过小腹, 让虚弱的林羽鹿打了个寒战。
他望向屏幕影像,并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偷看端坐于旁的秦世, 亦是同款困惑表情。
“孕囊并无异状, ”陈敬轩在病历本上匆匆写过几笔,照旧冷静淡定:“等看过血检报告才能确认具体情况。”
秦世追问:“安胎该注意些什么?”
“安胎?”陈敬轩略显警惕, “不会改变主意了吧?”
话毕他便望向瘦骨嶙峋的小鹿:“你们保不住这个孩子的,身体要紧。”
“我明白,”林羽鹿垂眸, “容我再想想。”
陈敬轩叹息了声,以一种不算友好的眼神示意秦世:“我和他聊下, 麻烦你关好门。”
果然,就算理智认可他是恩人, 也依然难以忍受这医生的言行。
秦世压住不快:“凭什么?我是孩子的父亲。”
陈敬轩很突兀地笑了:“那可不一定。”
……
林羽鹿努力缓和气氛,“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小学弟已然弱不胜衣,这事实杜绝了所有任性的可能, 秦世面无表情,边往外走边吩咐:“半小时后吃饭。”
门打开又关上, 屋内重归平静。
“和女性怀孕不一样, 你现在本就处于危险状态,”陈敬轩面色温和不少,字字诚恳,“更何况癌症已经让你自身难保了,当年生小森时那种生理损伤, 如今你是挺不过来的。”
林羽鹿当然比谁都讲道理,但仍满眼悲色。
陈敬轩握住他的手腕:”生命诚可贵,也得考虑现实。那些抗癌药物造成胎儿畸形的概率很高, 而癌细胞——”
“这些我全明白,”林羽鹿眨了下琥珀眼,“我不会故意把痛苦赋予孩子,但现在还不能确定呢,癌症也好,怀孕也好,都会定期检查,所以我说再等等。”
陈敬轩毕竟是位妇产科医生,他没法强硬要求病人放弃。
察觉到玻璃窗外秦世略显阴暗的眼神,林羽鹿慢慢把手指抽回,缩进了被子里:“如果完全依靠理性做选择,那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小森的存在。”
的确,眼前的青年付出了一切,献祭了人生,着实值得痛心。但生机勃勃的林亦森,又千真万确是老天赠予他的无价之宝。
陈敬轩没好气地起身,猛地把窗帘拉严实:“你不会是看到姓秦的做了两天好人,又开始鬼迷心窍了吧?太容易原谅,不觉得自己很傻吗?”
“我从来也不恨学长,谈不上要原谅啊。”
林羽鹿微微惊讶,毫无迟疑。
听到这呆话,陈敬轩自然更加郁闷。
林羽鹿平静异常:“我从不否认对学长的感情,也不否认自己很傻。但早就想清楚了,我唯一希望的他不给我,他给其他的,我也没兴趣。”
陈敬轩反问:“可你不就是想和秦世在一起吗?看样子,现在他开始回心转意了。”
林羽鹿没太多力气,讲话很慢,但字字清晰:“学长真的本性善良,知道我吃了苦、生了病,知道小森是他的亲生骨肉,难免受到触动,所以我早就相信,他会接受孩子的。”
明显不想听这些美言,陈医生眉头死紧。
片刻后,林羽鹿轻叹:“不过……可能你会觉得我脑袋不正常,但就算是我这种命如草芥的家伙,也只渴望真诚纯粹的爱。”
爱情是什么东西,谁也没有标准答案。
而像林羽鹿这种爱做梦的天真小鬼,又将把它想得如何美好,便更难揣测。
陈敬轩意识到自己身为医生越界太多,逐渐收敛情绪:“看到你从ICU里出来,身体渐渐好转,真的替你开心。以后可别再重蹈覆辙。”
自鬼门关走过一遭,林羽鹿的精神世界改变多少,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没再像从前那般无奈认命,他反而抬眸浅笑:“我会尽力的。”
瞧着那易碎的样子,陈敬轩实在心酸,试图伸手揉揉银色的短发。
结果尚未触及,门便被极没素质的推开。
秦世满目狐疑:“也该聊完了吧?”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上前,扯过纸巾想帮林羽鹿擦净肚子上的凝胶。
小鹿蹙眉闪躲:“我自己来。”
那使劲按着病号服的倔强模样,警惕性一百分。
陈医生边收拾仪器边哼笑:“自重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生活发生了沉重的变故,再短的时间,也会让人对过往日常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
春深时节,集团被税务部门点名抽查,加之林羽鹿状况稍微稳定,秦世终于抽空去应付了一番公务。
早就憋着劲儿巴结他的各路人马听到风声,如过江之鲫纷纷登门,想尽办法能多聊上几分钟才算甘心。
尽管已经飞速应对了,再返回医院时,仍已夕阳西下。
许皓帮忙拎着东西,乐呵呵地追着秦世健步如飞:“老板,我就知道癌症肯定会好转的,吉人自有天相啊。”
秦世哼道:“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不是怕你想不开嘛,”许皓趁机劝说,“总而言之,现在也算是happy ending,你就和小鹿好好的吧,再把人搞丢就真找不回来了。”
闻言,秦世不禁侧眸:“用你操心?”
鉴于父亲是老爷子的左膀右臂,许皓并不怕这位他从小看到大的老板,依旧笑意轻松:“祝福也不行吗?虽然各方面条件差了点,但看久了也觉得小鹿这人挺可爱的。”
“请问,什么时候要你看了?”秦世突然停步,不悦地抢走他手中的礼物,“去把最近的检查数据整理清楚给我!”
话毕他便自顾自地上了电梯。
许皓无语耸肩,终是听话而去。
*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秦世见林羽鹿竟在床边站着活动,不由愉悦:“看来今天精神不错。”
可他定睛瞧了瞧,又觉哪里不对:“你在做什么?”
林羽鹿把稿件和眼镜盒装进医院发的周边布袋里,回头眨了眨眼:“学长,你忙完了?我跟你商量件事。”
不对劲。很不对劲。
秦世面上的笑意不自觉地退去,甚至没有出声回答。
“最近我问过医生,像我这种情况不住院也是可以的,按时吃药,定时来检查便好,”林羽鹿慢条斯理地解释,“所以我就想着,还是出去住了。”
……
五脏六腑如被狠揍,秦世面色逐渐变冷:“为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学长把我从泰国带回来,为我安排的这一切,全是救命之恩,”林羽鹿眼巴巴地瞧着他,“我能活下来再见到小森,真的好幸福,所以对学长也充满感激。”
此时此刻,秦世已经猜到他的心思,不由握紧了手中的袋子。
林羽鹿苦笑:“但这住院费实在太贵啦,我负担不起。幸好之前的房东说可以回去继续住,也能养猫的。”
正在床角舔毛的棉花糖轻轻扭过耳朵。
“谁说你可以把猫带走?”秦世反问后更加不悦,“你也不准走,医院住腻了就跟我回家!”
林羽鹿愣了愣:“为什么?”
为什么呢?根本没来得及为他描绘个幸福的理由。
瞧见小鹿柔弱的样子,秦世努力控制着脾气,尽量用耐心的语气解释:“我知道我之前伤了你太多次,我会改的,如果你讨厌不明不白的关系,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给我个名分吗?”林羽鹿苦笑着打断他,“像学长这种聪明人,也会因为我的不幸,就给我跨越阶级、坐享其成的待遇?”
所有字句,皆是模仿对方过往的嘲讽,想必当初印象深刻。
秦世脱口而出:“是我乐意。”
林羽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如果学长哪天不乐意了,我又该滚去哪里?”
说完他继续温和补充:“再说,就算你乐意,我也不乐意。这次来东港,除了求学长接受小森的话,其余全是谎言,唯有四年前最后见面所讲,才是我的真心实意,我早就放弃喜欢学长这件事了,此生此世,再不要有什么瓜葛才好。”
近来彼此相处也算和谐,有种尽释前嫌的错觉,着实惑人心智。
“那小森呢?”秦世猝不及防,明显被这席话气到,上前拉住他的手腕,“你肚子里的孩子呢?凭什么你想走就走!”
林羽鹿终于显出几分难过:“我现在没能力照顾小森,而且我认真考虑过了,跟着学长他会有更好的未来,还是拿着老爷子给的亲子鉴定落户给你吧。只求学长有空的时候能让我看看他就好……”
说到这里,故作出来的从容终显出几分裂痕。
林羽鹿不舍地闭上眼眸,哽咽着呼吸了下,才又竭尽全力地轻声反问:“身体是我自己的,学长拿宝宝做威胁,是逼我打掉的意思吗?”
……
许是心怀郁结,说完他便狼狈地咳嗽起来。
这些话对秦世而言,全是虚假希望背后那不加掩饰的绝望,纵然开始努力去改变自己了,甚至窃喜过小鹿不懂心怀怨恨、咄咄逼人,可事实上,温和的林羽鹿比谁都倔强。
他从未有悔,也从未改过初衷。
如山崩海啸的病痛掩饰过太平,而今林羽鹿终于心猿归正。
被无视与被抛弃的愤怒过于强烈,远胜于四年前百倍。
秦世几乎禁不住冲动想把小鹿按在病床上绑好,吻住那不断冷言冷语的嘴唇,可理智告诉他,如果再这样行事,错误必将覆水难收。
沉默之际,林羽鹿努力去挣脱被学长拽红的手腕。
一次不成便再一次、又一次……
像蚍蜉撼树,像愚公移山。
总之,便是坚持要脱离这份控制,容不得半点商量。
呼吸困难的秦世猛地甩开他:“哪里也不许去,你敢往外走试试!”
说完就气到摔门而出。
被丢在原地的林羽鹿揉了揉痛处,又开始打包为数不多的行李。
好奇的棉花糖扑通往包里一跳,仰头瞧望,天真无邪。
林羽鹿戳了下猫的鼻子:“我带你走,才不听学长的。”
*
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想抽的时候,摸遍全身也没找到可用的打火机。
夜色已至,秦世站在院中的梨树下思绪空白。
正魂不守舍之际,许皓那家伙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老板!你又惹什么事了?小鹿刚刚把发过的工资都退了,还说要尽快办离职!”
秦世迟疑回视,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很是头脑灵光的许皓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确认:“其实……你早就被甩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