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存陪韩呈去了一趟外省,在一座私人岛屿上待了三天。岛屿的主人是一位退役中将,退下来后开始从事军火买卖。韩呈和他谈成了一笔军需生意。
事情谈成后,中将想留韩呈继续在岛上玩几天。韩呈以莫安安希望他早些回去为由婉拒,中将意味深长地拍拍韩呈肩膀:“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老弟回去可要好好安抚莫小姐,别让她等得太心急。”
韩呈但笑不语。
中将安排了一艘私人游艇送他们回岸边。
此时天光明媚、碧海无垠,湿润的海风吹在人脸上,令人倍感放松和舒适。韩呈看了一会儿杂志,顺手搁到一旁,坐在甲板的躺椅上悠然阖目养神。
谢存站在不远处,本来扶着栏杆眺望海面,过了一阵子,没听见韩呈动静,转头发现韩呈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韩呈睡觉的样子很平静。海风把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吹乱,有几缕“不听话”地跑出来,甩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他脸上扣着一副墨镜,因此谢存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墨镜下高挺的鼻梁,微勾的嘴唇,棱角分明的下颔线,还是清晰映入眼帘。
谢存走到韩呈旁边,沉默地想,韩呈与韩溪,确实是不怎么像的。
韩溪就像他母亲徐宛荷的翻版,大眼睛,小嘴巴,脸盘有些宽,鼻梁有些塌。韩溪总嫌弃自己的宽脸蛋和塌鼻子不好看,但谢存觉得很可爱。
韩呈则既不像韩越东,也不像徐宛荷。韩呈五官标致,英俊如希腊雕像,反而缺少了夫妻两人的特性,如同一个被塑造出的存在。
谢存凑得更近一些,出神之际,手指无意识在韩呈鼻梁上方停留。
“你还要看多久。”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呈语气透出笑意,不等谢存反应,将谢存的手腕一把握住。
谢存想把自己的手从韩呈掌心抽出,微一运力,发现韩呈扣得很紧。
“我脸上难道有字?”韩呈笑问,摘下脸上的墨镜。
谢存摇摇头,过了几秒,轻声唤道:“呈哥。”
“嗯?”
“你为何不去看小溪?”
韩呈眼中掠过一丝意外,没想到谢存突然抛出这个问题。他看了看谢存,说:“我知道你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看小溪。”
他把墨镜别到POLO衫的领口上,“小溪每次见到我,情绪都很不稳定,大吵大闹,甚至试图伤害自己,反倒在你面前很听话,乖巧安静,你替我去看他就足够了。”
“但我不是他哥哥,你才是他哥哥。”
谢存脱口而出。
一时间,韩呈没有接话。
海浪拍打游艇,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涛声,空气陷入异样的安静。
谢存一惊。
他失态了。
再得韩呈信任,他也是韩呈下属,彼此之间身份的差别不会被改变。他怎能质问韩呈如此私人的问题?
“对不起,我只是……”
“你希望我去看小溪?”虽然谢存逾越了作为下属的分寸,但韩呈神色间并没有流露不悦,他捏了捏谢存的手腕,“是吗,存存?”
“是吧。”谢存有气无力。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心底另一个声音叫唤。
“好,下次你去的时候喊上我,我陪你一起去。”
韩呈坐直身体,抬起一只手托住谢存后背,脸朝谢存贴过来,像要亲吻一般。
一阵风起,甲板被逐渐推高的海浪拍得左摇右晃。谢存口袋里的手机传出震动。
“我去接个电话。”谢存匆匆起身。
韩呈笑意不动,目光深沉地盯了谢存两眼,重新戴上墨镜躺回藤椅:“好。”
谢存走进船舱,才把不断震动的手机打开。
前阵子不小心把手机摔烂后,他就换了这个新手机。店员把手机包装好递给他时,他还漫不经心地想,哪天碰到迟清行,一定要装作打电话的样子,从迟清行身边经过,让迟清行知道自己换了一支最新款的手机。
不过最近他一直没碰到迟清行。
而且,现在的他,也不再有任何精力去考虑其他人、其他事。
这几天,他虽然一直陪在韩呈身边,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他其实深陷于精神的困扰与折磨之中。
何老三确实给他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那天,在腐烂发臭、阴暗逼仄的房间里,何老三走到他跟前,压低嗓门递出那句话是:
“——韩呈不是韩家亲生的。”
直到此刻,他仍然感到恍惚。好像听懂了这句话,又好像没听懂句话。
但女人哭哭啼啼的述说,夹杂很多只有当时在现场,才能说出口的内容。
“徐夫人怀孕后,因为胎儿情况不稳定,就离开首府,到了气候更暖和、环境更安静的圣玛丽医院养胎。她住在等级最高的特护病房里,像我这种实习期小护士,原本是没机会接触到徐夫人的,但徐夫人临产时大出血,我被紧急叫去帮忙了。”
“我没进手术室,一直在外头忙碌,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当时我正好撞见,院长亲手把一个死婴从手术室里抱了出来。”
“当天晚上,我被叫到医院旁的教堂,当着主的面发誓,绝对不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切。紧接着院长单独找我谈话,给了我一笔做梦都不敢想的解雇金。”
“那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我心情紧张,晚上根本睡不着觉。半夜我起来到外面透气,竟见到徐夫人一个人摇摇晃晃离开病房。我当时年纪小,好奇心作怪,偷偷跟在后面,看到徐夫人走进医院后面的树林,坐在一个小小的墓碑前,抚摸着墓碑哭泣。徐夫人离开后,我走到墓碑面前,借着月光,我看到上面刻着‘爱子之墓’四个字。”
“徐夫人的孩子,当时就死掉了。”
“你说,徐夫人的孩子当时就死掉了、埋葬了,那么后来,韩先生接徐夫人返回首府,向媒体公开宣布两人顺利诞下一个男婴,那个男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我知道的秘密,我曾向主发誓,绝不说出这个秘密。我计划带着雇金远走他乡,但那笔钱被我当时的男友盯上,趁我睡觉的时候全部偷走了。我一无所有,沦落到海夜街,成为卖身的娼妇。现在,我还违背自己的誓言,说出了这个秘密,神不会原谅我,一定会把我投入地狱……”
手机的震动停止了。
过几秒,又开始传来,执着呼唤谢存接听。
谢存没有接。
他透过船舱的玻璃,静静注视躺在藤椅上的韩呈。一个念头在他心口突突狂跳——
韩呈知不知道?
如果连他都知道了,那么韩呈本人,有没有可能知道?
如果韩呈知道,韩呈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存心跳越来越快,身体却越来越冷,衬衣紧贴后背,渗出涔涔冷汗。
他不敢深思。
韩呈是不是韩越东亲生,并非他最害怕的事情。
他害怕什么?
他害怕再往前走,会一脚踏空,坠落深不见底的黑洞。许多记忆里曾觉得不对劲、不合理的细节拼凑起来,变成一副可怖鬼魅的图景。
不要再往前走了,谢存。
即使韩呈不是韩越东所生,他也完美地支撑起了韩家。眼下一切都很顺利、很稳定,韩呈的事业青云直上,韩溪在疗养院安静治疗。
就像过去一个世纪般漫长,谢存缓缓举起手机,接通了电话。
“啧,宝贝,”安德里斯轻浮的声音自那头响起,“你这电话可接得够慢的。”
谢存手指嵌牢手机,指尖泛出不正常的苍白。他紧闭双唇没有说话,隔着玻璃,韩呈从躺椅起身,往船舱方向走来。
安德里斯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听说你跟何老三见过面了,方便给我透露一点独家资讯吗?放心,我嘴很严,绝不会告诉你我之外的第三人。”
韩呈的脚步声已抵达船舱门口。
谢存眼眸黑得寂静,“我后天回M市,到时候跟你见一面。”
说罢,不等安德里斯应答,便一把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