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存坐在月凉如水的台阶上。
葬礼结束后，潮水般涌现的面孔又退潮般消失。韩呈遣散佣人，将宅邸以很低的价格，出售给了一个军火商。
那个军火商从未在联盟州居住过，因卷入异国政变而遭枪杀街头。这座宅邸空置多年、几易其手，在前段时间，被划入首府新区的商业规划，尘埃落定，盖上“抹除”的命运公章。
推土机在夜幕下停止工作，低垂沉默铁臂。瓦砾乱石间野草疯长，淹没昔日繁华。那些曾萦绕耳畔的喧哗、映入瞳孔的身影，伴随宅邸的消失，一起沦为虚无。
谢存一阵恍惚，仿佛自己在韩家从小到大的经历，也伴随推土机的轰鸣坍塌消亡、不复存在。
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停在他面前。
谢存没有看来人，定定坐着，视线落于地面。在他的帆布鞋边，有一小块碎裂的墙砖。这块墙砖曾属于宅子的哪个部分？
他垂眸，缓缓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没有说话。
“不是喜欢？我搞错了？”谢存一顿，“如果不是喜欢，那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情感？”
“我对你不仅是喜欢，”韩呈低声开口，“存存，我需要你。”
谢存身形微滞、目光失神，好似陷入一道无法理解的题目。韩呈往他靠近一些，裤腿几乎碰到谢存膝盖。谢存没有抗拒之意，他便走到旁边，在同一级台阶挨他坐下来。
“打我出生起，我就被人利用，假装成某个长子，然后又因为这种假装不再需要，而成为弃子。靠近我的人，不是有求于我，就是别有所图。只有你不会，你一次次为我付出，却从未要求回报。”
“我没那么高尚，”谢存讥讽笑了，比起笑韩呈，更像是笑自己，“一味付出而不求回报的情感，不存在于你我之间。”
韩呈坚持：“你身上留下多少伤？那些伤都是为了我……”
“不是，”谢存打断，“我不是不求回报，你只是直到现在都不明白，我想要什么。”
韩呈没想到谢存会这样说，转头看了谢存一眼。
谢存神色安静极了。
“你想要什么？”他问。
谢存闻言仰头，黑眸倒映黑夜，眼底掠过薄薄的孤独：“我想要一个家人。”
“如果不是意外得知真相，我应该到现在还会这样想吧，”谢存扯了扯嘴角，“但是来不及了，所有运行过的轨迹，都不能被逆转。”
“你总是不能站在我的立场考虑，”韩呈语气一沉，突然动了怒意，“我那个时候别无选择。”
“你有选择。”
“我有什么选择？难道我要愚蠢地被人宣判死刑？”韩呈激动反问，“你跟了我五年，应该很清楚，韩家徒有其表，内部早就蚕食一空。如果不是我，韩家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
谢存没接话，听见自己心底发出一声冰冷叹息。
他应该知道的啊。
他跟韩呈从来不是同路人，怎么会在五年里，一次又一次妄想，对方可能成为自己的家人？
他以为有父母，他错了；以为有弟弟，也错了；后来他将韩呈视如兄长，更是错上加错。
大概他存在于韩家，本身即错误。
谢存眉目疲惫：“韩呈，你说我是不计回报为你付出的那个，不是的，那个人不是我。”
“没有人能像你一样。”
谢存摇摇头，伸手指向前方荒地，以回忆的口吻说：“你记得吗，那边以前是条长满梧桐树的街道，每到夏天，蝉会在树叶里鸣叫不休。”
“汽车就停在街边，停在一棵梧桐树下。爆炸发生前，我放学回家，经过汽车，见老爷和夫人坐在里面，就过去向他们问好。”
“以往，老爷和夫人一定会微笑回应我的问候，但那天很奇怪，他俩明明看见我，却谁也没理睬我，两人的脸色很不好。”
“我以为他们在聊正事，不满我的打扰，于是赶紧离开了——对了，我走的时候见到，小溪坐在后座。”
“——韩溪在后座？”韩呈插话，似乎第一次得知这个细节。
谢存没有回答，自顾自叙说：“我进了大门，走到花园时，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我转头，看见小溪从车里下来，站在爆炸的火焰二十多米之外。我当时脑子一下子空了，意识反应过来前，人已经跑过去，抱住小溪往后跑。汽车很快发生二次爆炸，把我们掀翻在热浪边缘。”
韩呈只知韩溪在爆炸现场，亲眼目睹了父母惨死，却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一刻，谢存也在。
他后脊发冷地意识到，差一点，谢存也被那场爆炸带走了。
可谢存竟从未向自己提及。
“为什么不告诉我？”韩呈艰难问。
“因为我以前一直不认为，这是件需要说、值得说的事。”
“直到……”谢存眼神一黯，“直到我这次找到韩溪，他夜晚惊醒，哭着向我描述了爆炸发生前车内的场景。”
“老爷和夫人之所以脸色很差，见到我无意理睬，不是因为他们正谈论正事，反感被我打扰，而是因为他们在谈论你。韩呈，他们当时正在谈论你。”
“老爷确实对你起了杀心，但夫人始终维护你，老爷发现汽车被动手脚，想下车，夫人她——”
脚下的台阶开始摇晃，谢存不由双肘支膝，撑住自己分崩离析的躯壳，“夫人她只是催促韩溪赶紧下车，自己则拉着老爷留在车里，等待爆炸发生。”
韩呈气息寂静。
冰冷压抑的氛围里，谢存深吸口气，把故事的最后一段讲完。
“真正不计回报，连自己的生命、自己丈夫的生命都甘愿舍弃，也一定要保护你的人，是从出生起就养育你，养育你到她生命终点的母亲。”
冷风吹散话语，细碎尘埃般漂浮空中。谢存虽穿着棉服，却仍畏冷地打了寒战。
韩呈坐在他旁边，很长时间里，整个人寂静无声、一动未动。
投落地面的暗影，被夜色与寒风，拉扯得扭曲而狭长。
不知过去多久，韩呈终于开口。
他嗓音干涩，渗出血腥之气：“我们都回不去了，是吗？”
谢存默然。
“如果那场爆炸没有发生，你跟我会是什么样子？”
“假设没有意义。”
“你有可能爱上我吗？”
“韩呈，”谢存疲惫不堪，“我已经爱着别人了。”
“我今晚找你，除了告诉你那起爆炸的完整真相，还有一件事，必须跟你说清楚。”谢存转过脸，整个夜晚，第一次直视韩呈，“不要再试图伤害他了，如果你那样做，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掉你。”
韩呈如鲠在喉，半晌，勉强挤出声音：“他就那么重要？”
“重要，”谢存一字一顿，“比世界上一切事物，包括我自己，都更重要。”
韩呈被谢存明确坚定的回答震慑，怔然失去言语。
月光之下，谢存神色沉静决然，黑眸情绪暗暗如夜。一瞬间，韩呈清楚意识到，他与谢存，虽并肩而坐，却置身不可逾越的此端与彼端。
很多年前，他曾停下脚步，把蜷在冰冷角落、眼眶通红的少年带到自己身后。少年与他朝夕相处、日渐长大，越来越依赖他、信任他，直到甘愿把性命交付他。
但现在，他失去了那个少年。
永远失去对方。
谢存默默从台阶起身，高挑清瘦的背影消失于浓墨浸染的夜色。
韩呈没有再挽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