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周过去。
谢存的状况变得更好。他不再发作,药物的副作用趋于消失,生物钟也恢复到正常的节奏。
迟清行算是起得早的,但直到这几天他才发现,找回清醒意志的谢存,比自己起得更早。谢存的作息出乎意料的严格,睡觉与起床的时间都十分规律,他总是天不亮起床,默不作声、里里外外把房间整理一遍,等迟清行晨跑回来,冒出热气的新鲜早饭也掐好饭点摆上餐桌。
这种回归秩序、稳定平静的生活,甚至让迟清行隐约产生一种想法——把谢存一直放在家里,似乎也不错。
礼拜三的上午,迟清行照例带谢存去复查。
检查结束后,林安云突然说:“有一件好事情,想知道吗?”
他问完便不再说话,故意吊起胃口,翘着二郎腿翻看检查报告。迟清行烦他这套烦得不行,语气自然带出几分不悦:“有话直说。”
林安行双手一摊,“你看起来也没兴趣,我还是别自讨没趣,没话找话了。”
迟清行又想动手打人了。
每次他带谢存过来,一定会被林安云见缝插针的嘲讽,他攒着一肚子火,却没法真拿对方怎么样。谢存见两人不对付,提过自己一个人来,他又不愿意,于是就这么一次又一次,被林安云弄个老大不痛快。
可惜林安云以此为乐,狭长双眼里满是得逞的狡黠。
“行了,说吧,”迟清行没好气地退让一步,“什么事?”
“唔,”林安云的视线缓缓落向谢存,“我本来预计他至少两个月才能痊愈,不过依今天的检查结果,你下周三再带他来一次,以后就不必过来了。”
听闻此言,迟清行不由一愣,站在他旁边的谢存也陡然止了声息。
虽然痛苦难熬的治疗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可真从林安云嘴里听到,谢存并没有自己原本以为的那么兴奋。
林安云看着陷入沉默的青年,“谢存,你知道这对意味着什么吗?”
谢存还没有完全回神,“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不必躲在家里,因害怕突然发作而连门都不敢出。很快,你就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也就是说,你自由了。”
林安云说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谢存一静,不知如何回答。
想做的事情?
是了。
他都快要忘记,他还有不得不完成的事情。
情绪如潮湿腥咸的海风拍打谢存心头。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借由自己被药物所控、无能为力的身体状况,他反而逃避了许多事情。
只需一遍遍对自己说:我能做什么?我现在的样子,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心安理得接受了迟清行的庇护。
但现在,林安云告诉他,他无需再停留此处。能够逃避的时间,如一只倾覆的沙漏,正在加速流失。
回程的路上,谢存在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之后,忽然说:“我们出去吃吧。”
治疗持续了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里,谢存除去复查,几乎足不出户。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在外头吃饭。
迟清行顿了顿,关掉转向灯,改变原本的行径路线,等了一个红灯,继续把车往前开。
“你想吃什么?”
谢存轻轻笑了笑:“这座城市你比我熟,挑一家你喜欢的餐厅。”
迟清行看向谢存,目光在谢存的笑容上停了一停,转头继续开车:“可以。”
“先说好了,这顿我请你。”
“不用你请。”
“我请吧。”
迟清行皱了皱眉。他不太喜欢谢存在这种事情上做无谓的坚持,只是谢存黑眸里细碎的笑意落入视线,他一时也不想再拒绝,便点点头,简短“嗯”了一句。
他没有敷衍谢存,确实挑了自己在S市最喜欢的一家餐厅。餐厅离他所读的大学仅一街之隔,老板除经营餐厅还是名颇负盛名的园艺师。这家餐厅也是她的一件作品,室内布满繁茂的花草,顾客用餐宛如掉入爱丽丝梦游的仙境。
两人落座不久,门口传来一阵悦耳的风铃撞击声,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推门走进店中。
谢存看向那几个背着书包、有说有笑的大学生,顺口说:“我本来也计划读S大。”
迟清行的目光从菜单扫过,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最后没报考?”
他紧接着又补充:“你以前成绩那么好,不必推荐,单凭考试也应该能考进来。”
迟清行的话让谢存怔了怔。
他看到现在的迟清行时,偶尔的,他的心神会飘走,回到简单纯粹的校园里,脑海里浮现对方高中的模样。
但他从来没想过,迟清行会反过来提及高中的自己。
谢存想起一次迟清行捉住他话语的漏洞,追问他怎么知道自己高中时的事情。他嘴角一扬,忍不住说:“你原来也知道我啊。”
迟清行抬起眼帘盯了谢存一眼,脸上的表情掠过一点细微的怪异。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研究菜单,并没有回应谢存的话。
他喊来服务员,点了一份双人套餐,把菜单交给对方后,才语焉不详说:“你成绩那么好,我认为你应该继续读书。”
谢存默然,过了片刻,淡淡解释:“因为正好赶上韩家的变故了。”
“老爷夫人一死,韩家很多从没见过的人突然都冒了出来,迫不及待瓜分家产,内斗得非常激烈。小溪亲眼目睹汽车爆炸、父母惨死,精神也出现问题。一切都乱糟糟的,我忙着照顾小溪,根本没办法再考虑自己的事。而且那时候……”
谢存声音突然有一丝发涩。他想起那间宛如棺木的灵堂,自己抱膝坐在角落,一双沾上泥土的皮鞋出现在自己眼前。一个人停住脚步,朝自己弯下腰,伸出卷起白衬衫袖口的手。
“而且那时候……韩呈问我,要不要跟着他。”
迟清行语气一冷:“所以你放弃读大学,完全是因为韩呈?”
谢存陷在回忆里,浑然未觉迟清行口吻的变化。他摇了摇头:“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为韩家做什么,就尽可能去做。”
“后来我才逐渐知道,韩家的生意就像在罂粟花海里跳舞,收益很高,危险也很大。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跟在韩呈身边的时间长了,久而久之,为他出生入死,变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在谢存的轻声讲述里,迟清行的思绪缓缓下沉。
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付出。
他不相信有个人,会纯粹为报答收容的恩情,为另一个人付出到那样的程度。
他看到过谢存身体的伤。肩膀、后背,腰际,纹进苍白的肌肤。谢存的身躯瘦削修长,被人按进揉皱的床单里,散发一种似乎可以随意凌虐的脆弱气质。但这些伤痕又在隐约之间,暗示某种裹挟杀气、危机重重的过往。
那段过往的种种,谢存轻描淡称之为:“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迟清行的心情原本不错。但现在,他不错的心情顷刻间烟消云散。
“为韩呈卖命都很正常,”他往后一仰,夹杂冷意的视线射向谢存,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干笑,“谢存,你和我对‘正常’的理解,区别未免太大了。”
察觉到对方骤然阴冷的态度,谢存眼中闪过愣怔。他不明所以地看向迟清行,然后很快明白——自己又把谈话搞砸了。
似乎他每次打算与迟清行认真深入交谈时,就会遭遇一睹透明无形、密不透风的墙,横亘于两人之间,令他只能空叩其壁,却不得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