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秋风一刮,树叶一落,萧索之意便弥漫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
海夜街的一条陡坡上,有爿门脸很不起眼的杂货铺。不管杂货铺外是发生纠纷、械斗或枪战,外界的纷扰都不能干扰它分毫,杂货铺始终早九开张、晚九闭店,数十年如一日维持原貌。
深秋的夜晚,一个独行的身影出现在寂静的陡坡上。
那人戴棒球帽,穿黑色衣服,走路时脚底几乎没有声音。他一个人独自往前,高挑清瘦的身影融化在夜色的浓墨里。
他在杂货铺前停下脚步,掀开门帘,走入眼前这家半沉地下的店铺。
坐在柜台后方的老头正用一台旧电视机收看足球赛。他紧盯屏幕,伸手指了下墙上的挂钟:“打烊了。”
挂钟的指针刚走过九点。海夜街内,无人不知这家杂货铺的规矩:过了九点,即使店门没关,也不再营业。
但他显然并非海夜街人,静默站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头见来人不动,嘟哝一句:“走吧,买东西明天来。”
“老先生,”他轻声开口,“我找阿K。”
老头闻言,眼睛从老花镜上挑起,打量了一眼来人。
黑色的棒球帽下是一张年轻男子清俊的面庞。
老头指了指他身后的门:“阿K在里面。”又转过脸,继续目不转睛收看球赛。
年轻人道了谢,绕过老头走进内屋。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堆放货物的储物室,其中一面墙开了张门,门虚掩着,在地上落下一束光。
他穿过堆满的货物,推开那张门。
门内是比外面的储物室大得多的房子,房子正中间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是一台尺寸很大的显示器,显示器旁堆了好几碗泡面。一个穿连帽卫衣的男生背对他,驼背坐在电竞椅上,头戴耳机、手握鼠标,正噼里啪啦玩联机游戏。
卫衣男生的耳机音量开得很大,对走到他身后的人毫无察觉。
他把手轻轻覆在男生肩膀上。
“操,现在别找我,我他妈正打到关键的地方,”男生不耐烦地动了动,想把那人的手甩开,“在旁边坐会儿,等我打完再说。”
一个清而淡的声线响起:“阿K。”
听见这个声音,叫阿K的男生手一抖,差点把鼠标丢出去。显示器上,他玩的角色啪一声,血液飞溅,被敌方一枪爆头。
然而阿K已经顾不上游戏的功败垂成和队友的疯狂谩骂了,刷地站起身,一把摘掉耳机,瞪大眼睛看向来人。
“我操,”他骂出脏话,“操他妈,谢存?”
与阿K震惊得扭曲的五官比,谢存的神情很沉静:“嗯。”
“你他妈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阿K带着吃惊的余韵,打量眼前近九个月没见过的朋友。
这九个月里,谢存一共给他打过三次电话。
第一次在堪支,谢存让他帮忙调查韩溪在不在韩呈手里。
第二次谢存回了联盟州,但来电位置却不在M市,而在S市。谢存没有解释待在S市的原由,也没有说要待多久。
之后很长时间,谢存都没有再给阿K打电话。
阿K查了很久,差不多可以确定,韩溪不在韩呈手里,至少不在他熟悉得可以背出每条明街暗路的M市。
他确定之后,给谢存回过一次电话,很奇怪,谢存S市的手机号始终打不通,信息也发送失败。谢存再一次人间蒸发般消失了。
从那之后过去了两个月。
直到半个月前,谢存突然又换了张手机卡联系阿K。阿K给自己的手机做过改造,能直接显示来电位置——谢存在一个距离首府十分遥远、偏僻的西部省份。
阿K把自己的结论说给谢存,谢存一言不发听着,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话。
他让阿K帮他弄一样东西。
看来,谢存是为那样东西过来的。
阿K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谢存身上。
虽然这九个月里,他跟谢存通了几次电话,但没有亲眼见过谢存本人。眼下突然见到,阿K本能感受到,谢存某些地方,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他还是与过去一般的清瘦,还是习惯穿式样简单的黑衣,还是把身板挺得笔直,还是一样神情平静、不爱说话,到底哪里变了?
阿K想了想,未征求本人意见,抬手摘掉了谢存头上的棒球帽。
谢存的黑发从棒球帽里落出来,有几缕掉在额前和两鬓,因为有点长,他在后颈上方松散扎出一个发尾。
阿K就像在游戏里白捡到一套昂贵装备般,得意地笑出满口白牙:“我说你哪里不同呢,原来发型跟以前不一样了,别说,还挺好看。”
谢存对他的夸赞毫无反应,开门见山地询问:“东西弄到了吗?”
阿K“啧”一声,朝自己竖了竖大拇指,抬起手臂勾住谢存肩膀,卖关子道:“你说呢?”
谢存任由他搭着,跟他从后门走出杂货铺,上了一辆面包车。
阿K开着他的小面包车,一路从城区到郊区,去了一家高速公路旁的汽车旅馆。
旅馆外一个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驾驶室的人看见熟悉的面包车,开门出去,拎着一只皮质收纳袋走到面包车边,递给阿K。
阿K接过袋子,甩了一包烟给对方。那人接过烟,小心放进衣服内侧口袋里,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自己的黑车,很快就开车上了高速,连人带车消失在夜色里。
阿K提着收纳袋,直接越过前台员工,带谢存去了汽车旅馆二层最里面、摆放着“员工专用”牌子的房间。他把收纳袋放到床上,自己靠住桌沿,拆开一片口香糖丢进嘴里,“打开看看。”
谢存弯下腰,一点点拉开收纳袋,眼眸深静地凝视里面的东西。
里面是一支狙击枪。
谢存缓缓握住枪柄,把那支狙击枪从收纳袋里取出,从头到尾扫视一遍,动作干净利落地推了推空弹匣。
虽然谢存没发表意见,不过从谢存的表情,阿K已经知道,谢存很喜欢这支枪。
而且——阿k忍不住感叹,谢存拿枪的姿态真是赏心悦目,仿佛这支枪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灵莺12,联盟军方内部最新研制的轻型狙击枪,还没有正式投入实战,500米射程内的精准度无与伦比,人称钢炮小玫瑰,比11代性能又更进一大步。”
阿K用描述初恋女友般的口吻赞美。
谢存点点头,把枪放回袋子里,从裤兜掏出一张卡,递给阿K。
“卡里有二十万。”
阿K连忙摆手:“太多了。”
“没关系,你拿着吧,”谢存认真地看着他,“我留钱没有用。”
这几年,零零总总的,阿K跟谢存打过不少次交道。他很熟悉谢存的做事风格,谢存不是一个说废话、办废事的人,于是不再啰嗦,痛快地把卡放进书包。
谢存没再说什么,把枪在收纳袋里整理好。从阿k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俯身收枪时,黑色衣领上方一截苍白修长的后颈。
直到现在,阿k也不知道为什么谢存突然背叛韩呈,以及为什么他会那么在意韩溪在不在韩呈手里——按理说,韩呈是韩溪的亲哥哥,两兄弟之间的事,谢存何必插手?
那些大家族的爱恨情仇,阿k觉得很像自己女友爱看的十点档肥皂剧,充满泡沫破裂的无聊声响。
就算谢存现在告诉他韩呈其实是个女的,剁掉两个胸,再加个鸡巴,变性成为男人,他也不会有多少兴趣。
他只是很在意,自己的朋友谢存,为什么让他弄支狙击枪,要拿这支枪做什么。
“……我说,”阿K嚼着口香糖,“其实你可以走的。”
谢存一怔,“嗯?”
“我是不知道韩家到底有什么破事,不过你管那些做什么?”阿K耸耸肩,“你这九个月是在躲韩呈吧?我有个朋友,他能帮你。你到他那里去住,别说区区一个韩呈,就是情报部门的人出动,也找不到你。”
谢存看着他,过了片刻,垂下眼眸,很轻地笑了笑,“谢谢。”
谢存这是婉拒的意思了。
阿K张张嘴,还想再劝,想到谢存的性格,挠了挠头发,又打住了话头。
他把手插进卫衣口袋,“算了,当我没说。”
他又掏出一片口香糖丢进嘴里,背上书包,“我先回去了,你在这睡一晚,明天再走吧。”
谢存点点头,再次说:“多谢你,阿K。”
“好说。”阿K摆摆手,临出门,还是忍不住补充一句,“我一直在老地方,你知道怎么找我,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招呼。”
“好。”
这一次,谢存没有再拒绝。
一个阴天。
日光闷在云层里射不出来,城市上方笼罩薄薄的雾气。
谢存伏在一栋正在建造的高楼天台上,狙击枪架于地面,维持精准的射击姿势,一动不动盯牢瞄准镜内的十字圈。
从高楼俯瞰,约百米之外,是一片新落成的综合商业区。旁边的广场搭建了盛大的会场。除工作人员,记者们也早早赶到,忙忙碌碌的准备之后,一些宾客也陆续到场。
还有十分钟。
宾客们差不多已经把座位坐满,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地调试音响。
一辆黑色宾利在红毯外缓缓驶停。
待车停稳,司仪快步过去打开车门,把车内的一男一女人迎下来。
记者快速拥至、灯光爆闪。
身穿银色西服的韩呈携一袭低胸礼裙的莫安安,在不绝的喀嚓声和明灭的闪灯光里,如一对画中之人,款款走过红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