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云冒雨赶至。
“我需要跟他单独说几句。”他把湿哒哒滴水的雨伞放在门外,对迟清行说。
迟清行只好暂时离开。
林安云没待多久,便从病房出来,拿起雨伞,拍了拍迟清行肩膀,“走,陪我去抽根烟。”
迟清行很想回他一句要抽你自己抽,一抬眼睛,对上林安云严峻的目光,神色一顿,沉默地随其走出住院区。
两人走到一层的消防通道,林安云抽出一支烟递给迟清行。
迟清行摇摇头。
林安云没有勉强,自顾自点燃一根,眯起眼睛,很深地吸入一口。
“我的第一个治疗对象,是我的亲弟弟。”
升腾的烟雾里,他透过楼道的小窗,看向外面被狂风暴雨抽打得不停摇晃的树木。
“我弟弟是警察,刚毕业不久,就得罪了犯罪团伙,被对方报复性注射了RA17。我为了给他治疗,着手研究这种药物。一开始,他的治疗很顺利,状况越来越好,他很开心,认为自己很快能恢复正常,回归警队。”
“但是,就在所有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时,我弟弟的病情突然倒退到最初的状态。他一下子被击倒了,无论我怎么劝说,都认定治疗没有效果。那个时候,他喜欢的人也改变态度,说没办法跟他坚持下去,甚至为了躲他,接受了家中安排的婚姻。我弟弟因为一连串的打击,彻底绝望了。”
林安云说着,扯了扯嘴角,抬起拇指揩过自己眉间的长疤,如同抚摸一件遗物,“这是安月有次企图自杀,我抢他手里的刀,他划到我脸上的。”
“可惜,我可以抢走他的刀,却无法改变他自杀的意志,最终,他还是成功杀死了自己。”
“他死后,我没日没夜研究RA17的致瘾机制,做了无数合规或不合规的实验,才发现像他那样的病情倒退,其实是一种偶发现象,是身体与药物的应激反应,根本不会改变治愈的进程。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好了……但他在醒来前的一个噩梦里,提前结束了生命。”
林安云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丢掉烟头,抖抖裤腿上的灰,“你回病房吧,我检查过了,他没什么大碍,我先走了。”
迟清行突然在他身后开口:“这一切对谢存不成立,谢存没有那么软弱。”
林安云停住步子。
“不管情况多么糟糕,”迟清行语速很慢,近乎一字一顿,“谢存都不可能做出你弟弟那样的选择。”
“哦,是吗?”
林安云猛一转头,朝眼前的年轻男人深刻、锐利地投落一眼,“所以你觉得无论怎么伤害他都无所谓,是吗?”
迟清行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林安云不再开口,摆了摆手,推开旁边的铁门,撑伞走进了昏暗天空下的轰鸣暴雨里。
迟清行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脚往回走。
半路接到迟苒的电话:“你晚上几点到?我让乔去接你。”
迟清行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回M市的安排,因为谢存的状况,他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今天有事,先不回了。”
“什么?”迟苒的音量一下子提高八度,“迟清行,你有病?”
迟清行做事一向干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很少临时更改某个决定。迟苒恼火质问:“不回来怎么不早说,等我问了才告诉我?”
“我明早回。”
“是因为天气……”
迟苒话还没说完,滴声响起,那头直接挂断了电话。
迟清行回到病房,正好遇到护士给谢存换完药出来。
谢存躺在被子里,对他进来没有作出反应。
不知怎的,即使关着窗户,他仍然感到房间里渗透丝丝缕缕的凉气,于是走到窗边,拉上窗帘。
“我明早得回趟M市,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喊医生。”他边拉窗帘边说。
话音落下,他转身,看向床上的人。
谢存静静不动,似乎依然睡着,陷入枕头的面庞因压着细软黑发而愈显白皙,几缕碎发从额前掉落,在五官间抹出一点乱色。
迟清行走过去,想要帮他把掉落的头发往后拢一拢,指尖即将触及,又凝固在空中。
“我之前没有告诉过你吧,那时候我不让你剪头发,是因为……你头发的长度,很衬你。”
他忽然说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这不是他现在应该说的话,还有更应该说的话,他需要对谢存说。
但他注视紧闭双目,浑身写满抗拒之意的谢存,一时心头茫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对峙、僵持、拉锯,像无数透明的气泡,在空气里不间膨胀又破裂。
这一晚,迟清行睡在病房外间的沙发上。
他睡得很不踏实,窗外的雨声不断敲击耳膜,有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堪支到联盟州,被迫滞留于港口城机场的夜晚。
那个时候他与谢存也是这样,隔一堵墙,各自无眠。
没想到,两个月后,一切又回到原点。
翌日清晨,迟清行潦草洗漱完毕,穿上外套,准备出发。
两人之间依然没有交谈。
因为一种叫做“性格”的东西——无形束缚口舌、缠住手脚、困顿意志,直到最后,迟清行也没能再往前一步,走到谢存身边,说出自己躺在狭窄局促的沙发上,伴随一整夜的风雨之声,在心底翻滚了无数遍的话语。
暴雨过后,无论S市或M市,皆风和日丽。
罗雨姝就读的大学就在迟清行父母定居的国家,她很用心,特意改期机票,陪两人同行。
进机场后,罗雨姝看了迟清行好几次。迟清行把三人送到关口时,罗雨姝抿抿唇,下定决心一般,抬头说:“清行,小时候我没告诉你我是女孩子,后来接到你的信也不解释,你当时很生气吧。”
迟清行把脸转向她,“不要紧。”
罗雨姝露出难为情的笑意,“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因为那个时候你都不跟女孩玩,嫌女孩娇气麻烦,我怕你知道我是女生,就不理我了,我太害怕了,以至于不敢告诉你。”
迟清行一愣,隔着墨镜看向罗雨姝,脑海里再次想到谢存。
他习惯被人表白,所以罗雨姝的说法,一点不令他意外。即使对方满脸羞涩,落进他眼里也很平常,没办法引起他情绪的共鸣。
他拒绝过很多很多“罗雨姝”。
但这一次,换成了他被拒绝。
如果用更通俗、直白的说法,那就是:他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稀里糊涂被甩了。
当年安德里斯劈腿,迟苒躲在房间里又哭又闹,他还在心中暗自嘲讽过自己姐姐拖泥带水、不堪一击。
风水轮流转,如今换成自己,他才第一次,用每根神经、每个毛孔,清晰无比感受到,被拒绝的滋味是什么——
他现在,整个人,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