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造成的不适如狂风暴雨,一天复一天将谢存吞噬。
差不多一个月里,他整个人始终处于意识模糊、浑噩混乱的状态。身体变成一台报废的机器,所有的零部件都在锈蚀腐烂,他感到自己被不断瓦解、分裂、撕碎,又不断缝合、拼接、重构。
与身体的强烈不适做对抗,几乎消耗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不再有心力去思考其他事物。白雾弥漫、天旋地转的视线里,整个世界轰然远去,只剩下眼前这间房子、以及房子里的另一个人。
迟清行说到做到,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一个月里,谢存过得煎熬,迟清行也不好受。
即使谢存发作的频率被拉长,而且有一种叫稳定剂的东西帮助他缓解发作的程度,但是,每一次,迟清行撞见谢存情潮泛动的模样,仍然会令他不由自主想起与对方做爱的场景。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人就是有欲望。
即使什么都不做,封闭的房间里,衣物的摩擦、呼吸的起伏、肌肤的温度,每一个能被感官感知的细节,都在不动声色、不可遏制地滋生情欲的藤蔓。
他不知道谢存对自己有没有同样的欲望——谢存被药物控制,使他无法确定这点。内心最深处,一向高傲的他,隐匿一个自己都未能明晰察觉的暗沉之念。
韩呈很可笑。
用药物得到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罢了。
如果得到的不够纯粹完整,那么不如不要得到。
昼夜模糊、困厄混沌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如一团团淤泥被雨水冲刷,不再黏附于谢存周身。
伴随谢存身体状况的好转,联盟州也进入了夏季。
白昼变得更长,空气里浮动热意。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乔来到S市,给迟清行送几分重要的文件。
他按响门铃,等了好一阵子,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
乔站在门口,镜片下的双眼微微睁大。
他服务迟家十余年,一点点看着迟清行从孩童变成少年,从少年变成青年。在他的印象里,像此刻这般,迟清行露出一副疲乏困顿、不修边幅的样子,几乎一只手数得过来。
迟清行顶着乱七八糟的短发,眼睛下是浓浓的黑眼圈,冒出的胡茬没来得及刮,套在身上的家居服也揉皱了,整个人散发一股子很久没休息好的低气压。
乔怔怔打量眼前男人,直到对方“啧”一声,没好气说:“看什么?”
乔恍然回神,把文件袋从公文包里取出来递给迟清行,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少爷,这是寰能发过来的项目资料。我昨天按照你的交代跟寰能的刘总对接了一下,刘总的意思是……”
迟清行接过文件袋,顺手搁在玄关柜上,按住乔的肩膀转了个圈,把他往屋外推了推。
“出去说。”
“啊?”
迟清行懒得再张嘴,把鞋一换,穿着睡衣就出了门。
他快走到电梯口,一转头,见乔仍然杵在原地,不耐烦地催促:“走不走?”
“哦,好。”
乔快步追到迟清行身后,随他一起进了电梯。
两人来到紧邻小区的一间咖啡馆。
乔汇报工作时,迟清行一直没吭声,等乔差不多把工作上的事情说完,对方杯子里的黑咖啡也见了底。
乔不由皱了皱眉。
迟清行很少喝咖啡,他属于对咖啡因反应强烈的体质,喝了不只是睡不着觉,胃也会跟着不舒服,所以不是特别犯困、不得不强打精神时,他绝对不会碰咖啡。
何况还是又苦又涩的黑咖啡。
乔抿了抿自己杯子里的果茶,把瓷杯放回托盘,轻声说:“少爷前几天在电话里跟大小姐吵架了?”
迟清行闻言,收回原本落向窗外的视线,歪着脑袋暼乔一眼,“我姐跟你说的?”
乔摇摇头,“大小姐和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她旁边。”
迟清行三天前确实和迟苒通过一个电话,姐弟俩聊得很不愉快。迟苒催他回M市,他没理会,问他在S市待这么久的原因,他也不回答。迟苒一下子变得很生气,冲他吼道:“你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永远不要回来了!”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乔说:“从你去堪支到现在,将近两个月了,大小姐不可能不感到异样,”他苦笑一下,“你是没看到大小姐挂电话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
迟清行没接话,手搭在桌子上,过了半晌,突然说:“快了。”
乔一愣:“什么快了?”
“我很快就能回去,”迟清行一顿,“今天几号?”
自己少爷怎么回事,日子都过迷糊了吗?乔不解地答:“六月三号。”
“六月三号,”迟清行往后一靠,手指在桌子上无意识敲击着,若有所思说:“竟然过去这么久了。”
乔陷入踌躇。
“少爷。”
“嗯?”
“……关于谢存,”乔低头喝了口茶,避开迟清行锋利的目光,“恕我冒昧,你是认真的?”
话音落下,迟清行很久没有说话。
复古装潢的店内飘荡咖啡豆的馥郁气息,一台老式留声机缓缓放出悠扬的吟唱。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乔以为迟清行不会再回答,迟清行开口了。
“我在考虑。”
乔心中一个咯噔,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平静终于从脸上碎裂。他难以置信:“为什么是他?”
迟清行紧紧拧眉,露出一种少年时与人下国际象棋,走至僵局时的肃穆孤峭之色。他扭过头,烦躁地说:“我不知道。”
乔哑然。
“不说这个了,你帮我拉住我姐,我很快就能回去……”
“——你还记不记得,”乔低声插话,“你十三岁时,有过一匹十分喜欢的小马?”
迟清行一静。
“你很喜欢那匹小马,喜欢得学校都不去了,整天骑着马在庄园里跑。你爷爷勃然大怒,提枪要杀马,记得吗?”
“记得,”迟清行审视着乔的用意,“不过爷爷最终并没有杀掉那匹马。”
“是的,你跟你爷爷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再加上老爷夫人苦苦求情,你爷爷最终让步了。可自那之后,小马就被送了人,你从此再也没见过,是不是?”
迟清行眼神冰冷下来。
“如果真要考虑,你得把整个迟家考虑进去,他们不会理解你的……”
“乔,”迟清行语气倏然一沉,“没有人能干涉我。”
“你这样说就太任性了,”乔不认可地笑了笑,“他们拿你没办法,是因为他们宠爱你。少爷你出生就不是普通人,你没有经历过普通人的境况,也不理解普通人的难处。在你成长的环境里,像谢存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理解与接纳的。”
他停顿片刻,扶了扶镜框,语气轻而仓促:“抱歉,我今天说多了。”
乔离开后,迟清行并未起身,神色冷然地坐在原处。
他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乔的话,一阵烦闷席卷,又找店员要了杯黑咖啡。
两杯黑咖啡下肚,夜幕也降临了。店铺快要打烊,留声机停止吟唱,空空的座位上只剩他一个客人。
迟清行起身回家。
他开门进房时,谢存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两人的目光默默相对。
谢存的发作已经结束了。
他的黑发有些潮湿凌乱,苍白的脸上被热气蒸出薄薄的红色,周身裹挟没来得及散尽的水汽。
这一个半月来,备受身体的折磨,迟清行觉得谢存比之前更瘦了一些。衣服空空荡荡挂在身上,让人忍不住去想象那藏在里面的腰肢。
迟清行没说话,拿了玄关柜子上的文件袋,准备去书房。
谢存问:“你吃饭了吗?”
迟清行脚步一顿,看他一眼,“没有。”
“我也没有,”谢存打开冰箱,“很晚了,我煮面可不可以?再放几个鸡蛋……你想吃荷包蛋还是煎鸡蛋?”
迟清行其实没什么食欲,黑咖啡的效力逐渐显现,正在他胃部隐隐翻搅不适。不过谢存既然提议了,他也没有反对。
因为谢存做的东西很好吃。
而且,他喜欢看谢存在厨房里做饭的样子。
朝夕相处,谢存已经熟悉了迟清行沉默的同意。他等了一等,自己做出决定:“那煎鸡蛋吧。”从冰箱里取出三个鸡蛋,直接走进厨房。
水刚进锅,耳后忽然打一阵呼吸,伴随一股熟悉的浅淡木香。
谢存有点别扭地转过头,看向出现在他身后的迟清行。
迟清行看了看他,一只手撑着台面,另一只手勾住谢存后面的衣角,帮谢存把没扎好的衣摆,一点点掖进裤腰里。
谢存僵硬站着,任由他立于自己背后,一言不发地做着这一举动。他背对迟清行,因此并不知道,迟清行的目光在他腰际黏着了几秒,又缓缓落到那双笔直修长的腿上。
锅里的水开始冒出小小的气泡。
暧昧也如气泡在空气里翻腾。谢存甚至以为,迟清行还会做些什么。
不过迟清行并没有。
他停留片刻,手从谢存衣服松开,转身离开了厨房。
“我要荷包蛋。”
往外走时,他淡淡丢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