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见到韩溪,谢存反而紧张起来。
虽然韩呈远在异国,但这九个月里韩呈对他的所作所为,依然在谢存心底蒙上难以摆脱的阴翳。他怕拖延时间会导致事态生变,不欲停留,打算直接带走韩溪。
沈岩没想到对方这么着急,劝道:“你们赶了这么久的路,在这凑合睡一觉,明天再走吧。”
谢存走到窗边,扫视寂静夜幕笼罩的街衢,除光线微弱的路灯,并无人影。
他迟疑几秒,说:“还是现在就走吧。”
“呜呜,我不要小希走!”沈岩的女儿大哭,“我不要、不要!”
沈岩的妻子连忙抱住女儿,“晗晗,这几个大哥哥是来接小希回家的,你不是也希望小希找到家人吗?”
小女孩挣脱妈妈,抱住韩溪的腿,哭得稀里哗啦,“小希,你别走,你陪晗晗玩!”
韩溪低头看向满脸泪花的小女孩,神情也跟着伤感起来,“晗晗别哭,我不走,我陪你玩。”
谢存不由进退两难。
理智上,他应当立刻带走韩溪,但韩溪在这个家庭生活了九个月,骤然离别,的确十分残酷。
正迟疑间,迟清行按住他肩膀,低沉说:“已经很晚了,你先睡觉,一切等明天再说。”
谢存抬起头,对上迟清行那双天然透出冰质的眼眸。
也许是高烧一天的虚弱,也许是长途赶路的疲惫,他忽然不想再疲于奔命,轻轻垂下眼帘,同意了迟清行的建议,“好,那就明早再走。”
沈岩家书房有张单人床,沈岩的妻子很快抱来干净被褥,麻利地打了两床地铺。迟清行坚持让谢存睡了那张单人床,自己则和阿K睡在地上。
迟清行从小到大都是单独睡,像此刻一般挤在狭窄空间里,跟一个刚刚认识、浑身散发汗臭味的人睡在一块,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他强忍不适、紧闭眼睛,用了很大努力,依然没进入睡眠状态。
旁边的阿K早已鼾声如雷,震得他耳膜疼痛。
房间另一侧的单人床却悄然无声,谢存睡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以前迟清行就发现了,谢存睡觉十分安静,也几乎不动。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沉沉熟睡,还是闭目不语。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何时睡着的,等他被电钻般的呼噜震醒,神智发懵地掀被坐起,扭头一看,单人床的被褥整齐叠好,谢存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他没有叫醒阿K,独自走出房间。
沈岩妻子从厨房里探出头:“你起来了。”
迟清行同她说声早安,去洗手间简单洗漱一番,往客厅走去。
窗外晨光洒落,照亮客厅铺着毛毯的旧沙发。谢存整个人陷入光里,黑发边缘跳跃光线细碎的粒子,专注削着手中苹果。
韩溪坐在旁边,头倚在谢存肩头。谢存动作利落地削完皮,先挖出一小块,递进韩溪嘴里。
韩溪张开小巧的唇,慢慢地咀嚼。
见他吃得很好,谢存黑眸泛起笑意,摸摸韩溪脑袋,继续把剩下的苹果切成小块。
谢存笑得很少,纵使偶尔一笑,也一闪而逝。像这样笑意停留于脸上,迟清行蹙眉回想,谢存似乎一次都没朝自己展露过。
他挤到谢存旁边坐下,“苹果给我,我来切。”
沙发很小,坐三个人太勉强。谢存抽抽鼻子,语气不自在地说:“不用,我切就行。”
迟清行口吻淡淡:“手伤没事了?”
谢存一怔,转头看向迟清行,一阵呼吸迎面打来,两人膝盖隔着裤子撞到了一起。谢存下意识缩了缩腿,边切苹果边说:“……没事。”
话音未落,手腕忽被扣住。
谢存停下动作,莫名有些紧张,不知迟清行要做什么。
其实迟清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心不在焉地找了个理由:“给我也喂一块。”
谢存微微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迟清行一眼。见迟清行面无表情盯着自己,只好拿起一块削好的苹果递给对方。
迟清行侧身靠近,牙齿有意无意咬过谢存指尖,才把苹果吃进嘴里。
谢存指尖一麻,过电的触感窜入血液。
他匆匆收手,转过脸去,正好看见阿K从房间出来。
谢存忙说:“你起来了。”
“……困死我了。”阿K假装没注意到两个大男人腻歪的举止,声调很大地连打几个哈欠,一屁股坐到餐椅上,从书包里翻出耳机,打开手机游戏。
进入游戏不久,他察觉两束好奇的目光落向自己,注意力从游戏界面移开,看向眨巴眼睛瞧他的韩溪。
阿K晃动手机:“想玩?”
韩溪摇摇头。
阿K疑惑:“那你瞧什么,我脸没洗干净?”
韩溪又摇摇头,伸手指向他的耳机。
“哦,这个啊,”阿K咧嘴一笑,把耳机摘下来,“想听?”
韩溪立即点点头,露出期待的表情。
阿K把耳机递给他:“你听吧,不过都是我女朋友做的实验音乐,你不一定听得惯。”
韩溪接过耳机,欣喜地笑了,学着阿K的样子,把耳机戴到自己头上。他戴得不好,谢存又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
阿K本以为韩溪应该喜欢听儿歌,而不是此类迷幻缥缈的音乐,没想到韩溪戴上耳机后,神情十分安静,彻底沉浸在旋律里。
几人见他听得入迷,都没再说话。
不多时,沈岩妻子从厨房走出来,笑着说:“早饭好了,快来吃吧。”
小女儿昨天晚上哭得厉害,眼睛到现在都是红肿的。她知道韩溪吃过早饭就会被带走,紧挨韩溪坐着,满脸伤心难过。
九个月的朝夕相处,突然就要分别,沈岩和他妻子也很不舍韩溪。
沈岩问:“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小希吗?”
谢存放下筷子,说:“小溪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他现在处境不是很安全。不过,我以后一定会再带他来见你们。”
沈岩点点头,又想起一件事情,起身走到柜边,从第一格抽屉里拿出一张卡。
“上次那个想带走小希的人,给我打了一笔钱,有五十万。这笔钱我一直没动,还是还给你们吧。”
谢存一顿,把银行卡推给沈岩:“您拿着就好。”
“不行,这笔钱不是我们该得的,”沈岩较真地说,“我们照顾小希也不是为了钱。”
沈岩的家庭状况,谢存看在眼里。光线昏暗的老居民楼,逼仄拥挤的房间,这样一个经济不宽裕的普通家庭,却毫无私心地把有精神障碍的青年带回家,悉心照顾至今。
沈岩妻子说:“你们的好意我跟岩哥心领了,但我们真的不能要。”
谢存还想再劝,韩溪忽然开口:“给晗晗。”
“这笔钱,给晗晗。”
沈岩夫妻一起看向韩溪,不知如何是好。
韩溪生气地拍拍桌子,“你们不给晗晗,我会生气。”
这是一笔对普通家庭而言不小的钱,足以很大改善他们的生活。因为韩溪的坚持,夫妇俩最终没有再拒绝。
吃过早饭,三人准备带韩溪离开。
小女孩又大哭起来,沈岩妻子也红了眼眶,沈岩虽没流露明显情绪,却一直沉默不语。
离别总是难过的,但离别永远在发生。
一家人把韩溪送出门,后视镜里三人站在巷口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疗养院的那场大火,的确是一场意外。
但因那场意外,韩溪得以离开疗养院,跑出原本那个表面华美、内部腐烂的世界,度过充满质朴善意的九个月时光。
谢存转过头,看了看坐在后座的韩溪。
韩溪把手放在车窗上,用一脸好奇的表情,注视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
十四岁时,韩溪目睹自己父母在爆炸里血肉横飞,精神出现障碍,心智倒退成孩童。每个给他检查的专家,全都遗憾判定,他的心智再也无法发展。
以前谢存总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还没长大的韩溪,永远失去了长大的机会。但现在他感到,天真活在自己世界里,不知道父母与长兄鲜血淋漓的恩怨,对韩溪来说,或许是另一种冥冥的天意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