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丽风和,满目青山。
秋山猎场辽阔非常,郁郁葱葱的林木间扎出一个个鼓鼓囊囊的帐篷,放眼望去如金色山脉上绵延出一条白河。
围场之上,以皇帝为首,皇子、武官在其后雁形排开,均着软甲长弓,气氛肃穆,似在举行祭祀仪式。
林元瑾于其他女眷一同站在不远处的台子上,注意力却不在身旁香云缭绕的女子身上。
但她没心思理会旁人,多得是人想试探她。
突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夹杂着娇嗔的喧哗声。
“太子殿下年少英武,英姿勃发,定能拔得头筹。”一道利落的女声响起,言语间竟透出些自豪。
话音刚落,猎场上就传来汹涌的喝彩声。
少年挺坐于马背上,箭篓里赫然只少了一支箭,拾猎物的侍从拿木板车拖着一头鹿过来。
曜光落在他淡然的眉宇间,尽显龙章凤姿。
“不错!”皇帝拊掌称赞,将手中的长弓用力掷给了崔夷玉,玩笑道,“年轻气盛,也让太子妃看看你的能耐,若是丢了脸,今夜宴席,朕的儿媳可要饿肚子了!”
“父皇说笑。”崔夷玉接住那把重弓,肩背的线条因用力愈发紧实,目光顺着看向看台,遥遥一望,恰好对上林元瑾的目光,收回视线,言语间是笃定的从容,“儿臣定不辱命。
皇帝注意到了二人默契的对望,觉得太子回心转意,心中对他不妥行径的诟病少了几分,满意地说:“甚好!”
说罢,皇帝大手一挥,示意李公公:“朕见不少女孩儿身着骑装,想是巾帼不让须眉,莫要让她们拘着,尽管大显身手!”
“喏,老奴安排着。”李公公弯腰领命,抱着拂尘便慢慢悠悠底往看台而去。
他这一走,不巧正撞见了贵女间的对峙。
“大婚之前,我们都不知究竟是何女子能配得上太子殿下。”蓝衣女子笑着开口,美眸一掀,意味深长地望着林元瑾,“怕是要文能通诗词歌赋,武能上马骑射,与太子殿下并驾齐驱,才能得了殿下青眼。”
要知在太子大婚前,多得是人不知林琟音还有个妹妹,哪怕知道,也不过多增一个闲谈时贬损的笑料,却不想这场无硝烟的角逐,竟让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夺走了冠冕。
后院不知君主之心,只当林元瑾是傻人有傻福,结果宴席结束,转头命妇们归家,就告知太子妃与传言相差甚远。
就此,林琟音便成了让雁啄了眼的笑料。
林元瑾感觉到明显的敌意,好奇地偏过了头。
面前站着两位女子,身着一红一蓝的戎装,许是自幼养尊处优,明艳不可方物。
“太子妃出阁之前深入浅出,虽未尝见面,但想必也是才貌双全之人,为何如今却一袭裙装,不能于猎场一较高下?”蓝衣女子继续说,面上笑意盎然,隐着却是咄咄逼人。
林元瑾的眼神蓦然古怪了起来。
“殿下方才望着这边,也不知是谁有这个福分。”蓝衣女子在身旁人耳畔轻声调侃道。
“你与她废话什么。”红衣少女面颊一红,脑后的细长马尾甩开,瞥了林元瑾一眼,不以为然地抓紧马鞭,看向走来的李公公。
她盼着讯,脸上的索然无味一收,笑着正准备开口。
林元瑾眨了眨眼,先开了口:“本宫愚钝,自幼体弱,确实从未涉猎过骑射之艺。”
却未曾有她人所想的羞愧之态,反倒落落大方地轻笑起来,转眸看向匆匆而来的李公公,“几日不见李公公,倒是有事想请教。”
李公公脸色大变,当即先行礼,抑扬顿挫地开口:“诶!殿下言过了,老奴如何担待得起!”
“本宫只是好奇这二位姓名为何,又是何出身。”林元瑾抿了抿唇,笑容带了些无奈的歉意,“毕竟似是在与本宫叙话,本宫倒一无所知,当真失礼。”
两人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青红相接,难以置信到像是被刻意恶心,一口子挤在了喉管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林元瑾无辜地抬起眼,袖口遮着下半脸,似只是在陈述事实。
李公公挑了挑眉,联系方才听到的挑衅,瞬间理通了前因后果,拱了拱手,和善地开口:“两位贵女许是到了猎场性急,失了分寸,忘了与殿下行礼,倒赐了老奴与殿下叙话的机会。”
“这位是太后的侄女,盛氏嫡女,冰莹县主。”李公公先用拂尘点向那红衣少女,再而后望向那位蓝衣女子,“这位是礼部沈尚书之女,沈清辞。”
被点到了的两人僵硬地行了礼:“臣女参见太子妃殿下。”
她们敢暗中讥讽出身林氏的太子妃,却不敢在皇帝身侧红人面前摆脸色。
“本宫想她们也是一时性急,说错了话。”林元瑾轻叹,双手合在身前,笑容甜美,“不然众目睽睽之下质问本宫,还以为她们对父皇赐下的婚事有所置喙呢。”
林元瑾根本不在乎旁人因为太子上前挑衅。
她对太子眼下只有单纯的厌与恨意,但她不喜欢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欺负她。
盛冰莹显然没料到林元瑾知晓了她太后侄女的身份,还敢这般肆意挑拨,猛地抬头对上她黝黑的眼瞳。
诡异的是,盛冰莹从林元瑾眼里看到了无比矛盾的宽容与厌恶感,不由得一怔。
李公公笑而不语,心中有数。
“是本宫唐突打断了正事,李公公来此可是有话要传?”林元瑾看着两人因长时间屈膝的动作腿有些发软,顺势转话题。
“正是。”李公公笑答,高声,“陛下言‘巾帼不让须眉’,猎场里各位贵女、夫人尽可大显身手。”
说完,他就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去。
“平身吧。”林元瑾侧过头笑道,见两人看着她的眼神暗含不忿,起身准备离去,指节抵着下巴,看着她们的背影,饶有兴致地说,“但还有一件事。”
两人脚步一顿。
“‘深入浅出’的意思,可不是久居在家中鲜少出门,而是指文章意义深远,但文字表达却浅显易懂。”林元瑾善意地提醒。
这可是背诵考点之一。
不远处有人“噗嗤”地笑出了声。
沈清辞恼羞成怒,一改之前的柔美,恶狠狠地瞪了林元瑾一眼,大步走了。
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林元瑾不在意地笑了笑,转眼就见张嬷嬷穿过人群快步走了过来。
“殿下!”张嬷嬷担忧地看着林元瑾,扫视了下守在林元瑾身后的婢女,问,“方才老奴不在,可是有不识好歹之人为难了您?”
“哪儿能呀。”林元瑾抬手按住张嬷嬷的手,调侃,“我又不是别人说几句就会掉眼泪的小孩儿。”
林元瑾在张嬷嬷脑子里的形象根深蒂固,于是看似随意的话到张嬷嬷耳里被迅速翻译成了——有人言语中伤了太子妃!
不过她心善不愿不细说,张嬷嬷也有得是办法弄明白。
“您总想把大事化了,小事化了,奴婢砸碎了您的东西,您也小惩大诫。”张嬷嬷看似埋怨,实则心疼。
林元瑾手搭在看台的围栏上,望着翻身上马的两人。
她们生而具备旁人不具备的优越条件,却高高在上地以自身拥有的学识技艺作为筏子嘲笑林元瑾不会骑射。
但她若有她们的条件,不一定会做的比她们差。
林元瑾不再多想,问起来:“您来寻我,可是有事?”
张嬷嬷自来了猎场便忙着收拾她的帐篷,恨不得事事亲为,要将一分一毫都安排妥当,生怕经过长途颠簸的林元瑾休息不好。
“老奴就是来问一句,您若是还想看看围猎便看,若是累了,便回去洗漱梳妆。”张嬷嬷应道,低声笑着提点,“晚间在行宫可还有宴会呢!”
林元瑾察觉到张嬷嬷饱含深意的眼神,再看向猎场上少年矫健的身姿,似是想到了什么,脸颊泛红“嗯”了声,转身离去。
她一走,旁边原本想搭话的人也悻悻然退开。
时辰缓缓流逝。
一望无垠的天青色也逐渐染上墨迹,但地上的焰火燃起,象征着人间夜景才刚刚开始。
崔夷玉早已卸下骑装,换上一身圆领玄袍。
织金蟠纹顺着宽松的袖口蜿蜒而上,清淡的矜贵感浮上,不自觉消解了众人对他白日杀伐的印象。
“皇兄今日硕果累累,可谓技惊四座。”二皇子在崔夷玉身侧,拱了拱手,笑着恭维道,“臣弟甘拜下风。”
二皇子是真没想到太子半月前刚被皇帝打了一顿,如今不光安然无恙,甚至技艺相比往年更胜一筹。
若说往年他和太子还在伯仲之间,今日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两人中无形地隔了道天堑。
好似他面对的不是太子,而是一个十几年如一日精进的武将。
两人走在去行宫正殿的路上,可见满园芬芳,人来人往。
“不过都是为搏父皇心悦。”崔夷玉掀起眸,平淡地开口,“多事之秋,若是再有人捕风捉影,藉机发挥,扰了孤便罢了,惹得父皇大怒就不好了。”
二皇子轻笑一声,没接这个话题,目光朝玉石台阶一望,调侃道:“皇兄可是让皇嫂久等了?”
琉璃灯在火焰的照射下折射出彩色的光斑,落在仰起头的少女脸上,她分明被人所围绕,却安静得如站在一个单独的空间,透出一丝奇异的孤独感。
林元瑾注意到了来人,眼眸望过来,在看到崔夷玉时,眼里闪烁出绚烂的笑意,发间的流苏轻轻摇晃:“殿下。”
二皇子注意到那一刹的光华,竟出奇地有些羡慕。
他向来对情爱嗤之以鼻,却又一次一次亲眼见证林元瑾对于太子的赤忱之心。
崔夷玉抬步朝林元瑾走去。
二皇子看着崔夷玉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份想看到美好事物毁坏的恶意。
他倒要看看,林元瑾的这份真心能撑到何时、被践踏到何种境界才会破碎。
“炙肉重油饱腹,太子妃脾胃尚虚,小心些用。”崔夷玉隔着衣袖托住林元瑾的手腕,引着她往殿内走,轻声提醒。
许是白日猎场奔波,哪怕是崔夷玉此刻嗓音都有些低哑,好似丝绸上蒙了层磨砂,带着温热的吐息滑过林元瑾的耳廓。
刚经过猎场操练的少年身躯哪怕洗漱之后,干净的熏香里都似乎散发着不同的气息。
林元瑾红透了耳垂,压下脑子里马车里出格的贴近,非常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浑身高风亮节,完全禁得住世俗欲望考验的气质,踏进了殿内。
他们甫一进入殿内,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崔辛夷坐在未婚女眷一边,自然注意到了他们间的互动,不免有些失神。
“之前还以为是我和你之间的角逐,没想到竟让一个无名之辈摘了桃子。”盛冰莹轻嗤,仰头将果酒一饮而尽。
崔辛夷没理会盛冰莹。
她在回忆,哪怕是她自幼与太子表哥一同长大,也从未有过仿佛旁人插不进去分毫的亲昵……但不知为何,她更在意的竟是林元瑾。
心中有钦慕之心,看得出一个人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眼下的林元瑾,与那日宣阳宫前劝说她莫要嫁给太子的态度截然不同,与记不记恨,心中是否有芥蒂无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一阵一阵的吗?
崔辛夷困惑地望着林元瑾,百思不得其解。
锣鼓声如雷鸣般响起,打断了殿内低声喧哗。
皇帝身穿明黄袍,大步走进殿内,身后乌泱泱跟着一行人,气氛无端肃穆了几分。
但很快,从两侧偏门涌进的宫娥挥舞着飘带冲散了这份滞气。
皇帝走到皇子所在桌案时停了停,低头先是看了看崔夷玉,又转头看向林元瑾,哈哈一笑,嘴上的胡子随之动了动:“朕方才还说起你们呢。”
说完他没停留,快步走上了高位坐下。
“今日太子拔得头筹,朕心甚悦,本该当赏。”皇帝大手一挥,状似不满,“朕却听闻太子妃不谙骑射,如今既来了猎场,也不该整日拘在屋里。”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的脸色措不及防地难堪了起来,红了眼眶,恨不得咬碎了牙往里吞。
崔夷玉蓦然抬起眼,有几分措不及防。
他忙碌了一整日,尚还不知起了什么风波,但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关心起林元瑾会不会骑马,必然起了什么风波。
但崔夷玉更怕的是,他几乎能猜到皇帝要说什么,光是想到男子手把手教诲女子骑射究竟意味着什么,捏着酒杯的手就不由得紧绷。
“你既为夫婿,自要承担起教妻之责。”
皇帝笑起来,察觉到太子不经意露出的一丝抗拒,语气愈发不容置喙,意味深长地说道。
“便罚你——亲自教导太子妃骑射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