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崔夷玉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放下手中的茶杯。
“姑姑是以什么身份与孤交易呢?”
“知情者。”宋姑姑盯着崔夷玉,字字清晰地说,“奴婢自小便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娘娘虽不是事事说与奴婢听,但奴婢不聋不哑,大大小小知晓了不少事。”
“如果奴婢没猜错,您不是太子殿下吧?”
“……”
崔夷玉蓦然掀起眸,直视着宋姑姑。
猜?
“奴婢知晓此话突然,但奴婢其实也是在前些时才隐隐察觉的。”宋姑姑没等崔夷玉开口,只顺着说道,“若奴婢没猜错,裴氏指明太子绝嗣之事确有其事。”
这假太子便时不时与皇后在宫中密谈。
在此之前,太子与皇后叙话时虽也有屏退下人,却也不像是那些时一样生怕飞虫听到一般严密。
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就会不自觉地去注意皇后的异样。
宋姑姑十几年如一日地陪伴着皇后,怎会不知皇后的焦躁。
可她最初也没往替身的方向想。
宋姑姑知晓崔氏蓄养暗卫,也只以为是个易容缩骨的暗卫暂时代替了太子,却未曾想过这暗卫能过太医验身这一步。
日积月累,加上皇后对宋姑姑没那么设防,对待替身的态度和对待真太子的态度难免不一。
一个女人看自己亲儿的目光和看一个物件儿的目光是截然不同的。
无数的琐碎细节让宋姑姑不得不开始大胆假设。
这是个和太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
这件事恐怖到令人不寒而栗。
宋姑姑不敢细想,她已经吃尽了知道的太多的亏,只继续装作不知道便可以压抑下心底的思绪。
她不敢和皇后提出宫,却有个自小熟识的、两情相悦的竹马。
宋姑姑明白自己知道的太多,皇后不会放任她活着出宫不小心变成自己的把柄,可这不影响她心中渺小的愿望。
只要活得久了,总会有希望的。
——直至皇后亲手下令杀了她的竹马。
就像皇后以前杀的无数个人一样,人命在她随意而迁怒的一句吩咐中化作皑皑白骨。
宋姑姑苦苦压抑着自己的崩溃,却连出宫探望一眼都做不到,她怕引起皇后的怀疑,也怕她有心上人的事被皇后察觉之后斥责她心怀私心,放浪不检点。
庞然的无力与绝望淹没了她,她不想余生都被困在这看似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困在皇后身侧再无指望。
宋姑姑绝望之中,将目光投向了林元瑾。
这个能让无情无欲的暗卫替身动了真心、不惜为了她跳崖冒险,还对她的心上人心怀善意的太子妃。
宋姑姑终于开始去细想她如今拥有的一切。
她最大的筹码便是皇后的信任与她多年以来对皇后的了解。
只要能报仇。
“您若是奴婢想的人,如今应当比太子殿下大一两岁。”宋姑姑这般说,如同赌博般看着崔夷玉。
“年岁我记得不清。”崔夷玉平淡地说,也没反驳宋姑姑。
他早便与林元瑾讨论过宋姑姑的事,今日也是特意等着她来。
要看似正常地处理掉皇后何其之难,最简单的也是策反她身边得她信赖之人。
没成想皇后主动将把柄递了出来。
“太子的模样肖似皇后娘娘,反倒不肖皇帝。”宋姑姑闭了闭眼,深呼了口气,“您也是,您乍一看肖似皇后,实则像的,可能是她的孪生妹妹。”
孪生妹妹?!
崔夷玉蓦然皱起眉,他只知崔氏嫡出的兄妹,可完全没听说过皇后底下还有个妹妹。
多子多福,双生乃吉兆。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不可能完全不知道。
“您不知晓是因为她死了有十几年,死因也不光彩,哪怕是崔家中稍有了解死因的仆从也都被皇后灭口,瞒了下来。”
自皇后入宫之后,再也没人提家中不光彩的污点。
这么多年过去,世人早忘了皇后有个妹妹,当初崔大将军属意入宫的女儿也不是皇后,而是皇后聪慧过人的妹妹。
剩下的只有崔氏的嫡长子和嫡长女,一个为兵部尚书,一个进了宫做皇后,风光无限。
“娘娘好胜心强,自小便高傲娇纵,及笄之后愈演愈烈,得知家中想让妹妹入宫当皇后而不是自己,便……生了歹心。”
宋姑姑说到此事,长叹了口气,“她在家长给她的妹妹下了药。”
婚前失贞,不光足以毁掉对方进宫的机会,还毁掉了她在家中的地位和名声,让她为众人所不耻。
“避子汤没起效,崔氏怕贸然堕胎要了女儿性命,想将她送去乡下宅邸休养,她的兄长,也就是如今的兵部尚书大人就将她送出了崔家。”
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宋姑姑全然不知,但或许皇后心中是知晓的。
可谁也没想到,在生产之际,一场大火烧毁了整个宅邸。
尸骨无存。
“大火烧起的那日,奴婢是看着皇后娘娘出的府,之后从暗邸的方向回府的。”
那时宋姑姑年岁小,不知暗邸是何物,是后来跟着皇后跟得久了,又随行着皇后去过暗邸,才堪堪知道暗邸的方位和暗卫一事。
但皇后偶尔会去像探望宠物一般观察和探问某个暗卫的现状。
所以宋姑姑怀疑眼前的太子替身,很可能是没被赶尽杀绝的、皇后亲妹之子。
至于皇后为何留了他一命,宋姑姑也不知道,她向来不擅长揣测上位者的想法。
“人死如灯灭,之后娘娘进了宫,便再没人敢提起此事了。”宋姑姑说。
皇后那妹妹就如同被抹杀了存在,化作了记忆里的灰尘。
“当然,这不过都是奴婢大胆的揣测。”宋姑姑低声说,“觉得可不可信便是您自个儿的事了。”
宋姑姑说这些,也不过是表达她的诚意。无论他信不信,希望她知晓的这些讯息都能够展现出两人在同一个战线。
若眼前的假太子真的是皇后亲妹的遗腹子,那他与皇后无疑有血海深仇。
他若不是,那他既能为了救太子妃跳崖,也应当知道皇后对于太子妃而言就意味着危险。
“你说得话我可以信,但我的身世并不重要。”崔夷玉似乎并不为宋姑姑说的这些话所动,转而认真地看着她,“你既诉请了来意,我便也坦诚相待,我是为太子妃而立于此处,并非为了崔氏,亦或是仇怨。”
说起来许是不孝不悌之论,但崔夷玉实则并不在意上一辈发生了什么,对于父母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这些从宋姑姑嘴中说出来的话,实则已经不可考。
他眼下要看的是是实际的东西。
“太子如今在府中沉溺声色,虚弱无力,酗酒服丹,已然与往日大不相同。”崔夷玉风轻云淡地说着,“我与太子妃能助你复仇,并保你出宫衣食无忧。”
“不必!”却不想宋姑姑骤然提高了声调,然后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又压下声音,“奴婢没有什么出宫的愿望,只是想报仇雪恨罢了。”
“殿下既曾为暗卫,准备些不易察觉的毒定然比奴婢要容易。” 她语气坚决,似要踏上不归之路。
“至于其他之事奴婢一人做便好,您与太子妃不必插手。”
崔夷玉曾听过很多次这样的语气,自然知晓宋姑姑心里想些什么,便也没劝,只“嗯”着应下:“你早些回去吧,皇后若问起,你便答是皇帝派人监视,你我都不得轻举妄动。”
“是。”宋姑姑应下,看着崔夷玉的容貌,神色又恍惚了下,接着行了个深深的礼。
她再起身,就看到崔夷玉隔空掷来了一方纸包药,落在了她手侧的桌上。
“小心些。”他低声说。
“奴婢知晓。”宋姑姑拿起来,悄无声息地放到袖里,转身就走。
她步履匆匆,亦如来是那般。
只是走到门前的石子路上,宋姑姑蓦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两人乍然对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错开了。
等人彻底走了。
崔夷玉才呢喃道,缓缓起身:“倒是时候去见见太子了。”
他挥去了所有人,不往太子妃所处的正院走,反倒走上了通往假山林方向的石子路。
如重复过千百遍般避开人的视线,挪动机关,重新进入熟悉而陌生的地下室,褪去了太子的服饰,转而穿上一袭朴素的黑衣。
暗卫的黑衣宽松而实在,不拘动作,方便行事。
似乎脱下太子衣袍的时候,他身上的气质也在不自觉地改变,从淡雅的矜贵逐渐变得锋利。
崔夷玉避开了外界的侍从,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净清苑。
昔日充斥着药味的院落,如今光是走进没几步就能听到暧昧的娇声,浓重的脂粉与酒味冲出了窗户,似乎毫不避讳青天白日。
“啪。”
崔夷玉无比简单直接,正面打开了门。
里面喧闹的声音如拉了铃,骤然停下,衣不蔽体的人慌乱而疑惑地看着门前戴着面具的不速之客。
太子瘫坐在地上,双腿张开,衣领松散,白软的身子上带着许多红色的凸起,面红耳赤地瞟向门口,似乎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来人搅扰他。
太子松散的目光落到崔夷玉的身上,皱着眉头,游移半晌才想起来他是谁。
“你怎么来了?”他打了个酒嗝,推开服侍的男伎喂到他嘴边的酒盏,漫不经心低说。
太子在府中沉溺于酒色之中已久,麻痹了神经也不再日日惦记着刺客带来的恐惧,早已不知外界如今是何模样,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年。
身子骨垮了,原本为了不引起皇帝怀疑的而自己造的伤口也久久未愈,反倒留下了疤痕,他却浑不在意。
“有信予您一观。”崔夷玉走进房间,身上的气息仿佛冰冷的风乍然冲淡了屋内腌臜的气味,旁边的许多人尴尬地扯起衣服,下意识避开了他的锋芒。
“信?”太子揉了揉眼睛,粗鲁地推开旁边的人,起身接过崔夷玉手中的信,拆开一看。
他的目光从涣散到逐渐凝聚,接着变成惊愕,不过短短几刹。
“姓岑的?”太子声音不自觉地发起抖来,瞳孔不自觉地颤抖,仿佛惊惧过度,再一次回想起了死亡的威胁,“他也要杀孤?!”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
父皇如今也要杀他了!
太子骤然崩溃,惶然地跌坐在地,屋内蓦然涌出一股诡异的腥臊味,手撑着地板不断地往后退,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
“孤不要死!”
“你去,你替孤去死!”太子指着安静地站在屋子里的崔夷玉,蹒跚地爬起来,涕泗横流地说,“孤要走,孤要在姓岑的找到孤之前走,谁都救不了孤,谁都管不了孤!”
“父皇要孤死,孤偏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