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
“不要动。”
林元瑾躬身,手撑着马车内的垫子,小声地和缩坐在马车里面的崔夷玉说。
“你就在这里躲着。”
透过车帘缝隙落进来的日光璀璨如金,点缀在她的眉尾,给她因装病而苍白许多的脸上打些暖色。
崔夷玉曲着腿坐在角落里,纤瘦的脖颈上还缠着雪白的布条,乖顺地点了点头。
若是以往身体无恙,他应该会趴在马车下方,而不是在马车里,可现下境况特殊。
他身上的伤不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简单。
等行李都收拾好了,护卫随着马车轻装上了路。
车轮轱辘轱辘转。
朝露与奶嬷嬷在后面的马车里。
林元瑾敷衍她们将崔夷玉丢在了货车马车里,实则将他放在了自己旁边。
她有些话要和崔夷玉说。
“等离了京,你应当就安全了。”
她坐到崔夷玉身侧,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气声说。
崔夷玉点了点头,脸上却现出疑惑,认真地望向林元瑾:“为什么呢?”
他脸上的伤痕愈合得最快,眼下也只剩浅浅的疤,宛如泪痕,因重伤而大病一场的身躯苍白又纤薄,仿佛易碎的瓷器。
原本合身的黑衣现在看起来竟有些空荡。
“我能为您做许多事。”
因为之前的热症,没过几天他患上了咳疾,现在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嗓子仍然透着些嘶哑,仿佛有细碎的沙砾滚过丝绸。
“栽赃,杀人,下毒……”他眸光一闪,分明说起来如数家珍,眼瞳却越压越低,好似在林元瑾面前自惭形秽。
崔夷玉只是想表达他帮林元瑾做许多事,或许比她想得要多得多。
他是替太子造出来的暗卫,不提君子六艺,哪怕是让他去辅导旁人考科举都不在话下。
哪怕林元瑾日后成了哪家高门夫人,崔夷玉也多得是手段帮她坐稳她的位置。
林元瑾救了他,就是他的主人。
他会成为她最趁手的刀具。
“用不上。”林元瑾却言简意赅地反驳了他,眸光澄明,“我只是想平平安安地活下来,不是想做高门贵妇,对权势更没什么想法。”
“说得再直白一点,我不想嫁人生子。”
林元瑾看得清清楚楚,林琟音对她所有的揣测和恶意,或许都是基于在林琟音的记忆里,她肯定站得比林琟音自己高还打压过林琟音。
可偏偏她对权势纷争没有半点兴趣。
林元瑾猜测很可能是有什么外力推着她向前,才走到了那一步。
崔夷玉一怔,眼瞳睁大。
“那……”
他能报答林元瑾什么?
“京外的宅邸里没什么人。”林元瑾看着他说,“等你身子骨好了,便当我的护卫吧。朝露和嬷嬷毕竟是女性,你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也打打下手。”
崔夷玉点头称“是”。
这个词太过单纯,对他而言甚至光明正大到不可思议。
车夫和林家为数不多的护院将她们一行人送到外宅,便匆匆离开了,半分不停。
外宅位于山下的镇子边沿,荒废了有一阵时日,哪怕宅子里留有婢女,平日里也不怎么收拾。
她们也未曾想会有人来此,看到林元瑾时先是惊艳了下,很快心里就泛起嘀咕,只怕以为她犯了什么大错,是被惩治至此。
几个人收拾不过来,林元瑾便给了这些留守的婢女一些银钱,让她们帮把手。
林父虽依着林琟音的意思,将林元瑾“发派”至此,却也不是想抛弃她,有外嫁价值的女儿不嫌多,没缺她钱财。
这里不似林府里,事事由不同人安排。
一路上废了不少时间,天色已不早,嬷嬷先是同朝露去外面买了些吃食和菜回来。
屋子里灰尘大,林元瑾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干净,然后和崔夷玉一起搬了个四方桌出来。
“都坐吧,也没什么人。”林元瑾擦了擦脸上的汗,朝辛苦了半晌的三个人招手。
朝露和嬷嬷习惯了林元瑾的随意,也没多犹豫,坐在了她身侧。
崔夷玉迟疑了下,实在不适应和主人同坐一桌,接收到林元瑾疑惑的目光,无比拘谨地坐在了她的正对面。
桌上的饭菜还散发着热气,被炖煮得软烂的鸡肉与菌菇飘在一起,肉片滑嫩劲道,淡金色的汤汁上还飘着枸杞,旁边配着清蒸草鱼和两道青菜。
相比崔夷玉过去曾见过的花里胡哨的宫宴要简朴很多,可眼前的家常菜却透着股不一样的烟火味。
林元瑾咬着筷子,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紧张起来:“我之前在院子里种的那些嬷嬷带了吗?”
“您种在泥巴里的那些豆子?带了带了。”嬷嬷叹了口气。
她本指望林元瑾能嫁得好未来生个大胖小子,以后也有了指望,可这么多年下来,林元瑾实在心不在此,又是个有主意的。
嬷嬷也实在搞不明白,林元瑾分明是嫡次女,偏偏在林家里和没娘的庶女似的,和宠爱二字沾不上边。
林母只怕还觉得自己待林元瑾不错,实则和对待林琟音天差地别。
林元瑾笑着点头,小口地吃起饭。
虽然吃了十几年这白水煮一切,古代的香料贵比黄金,能流落到民间也落不到她手上,可这也不妨碍她还是习惯不了。
她咬着嘴里的藕片,突然抬起眼,对上了崔夷玉的视线,不禁眨了眨眼。
崔夷玉又重新低下头吃起饭。
林元瑾疑惑了下,却也没在意,只特意嘱托崔夷玉小心他腿上的伤,莫要乱动。
等到吃完饭,几人又各自忙碌了起来。
就这般,他们在这外宅定居了下来。
柴米油盐,你来我往。
镇子距离京城不算远,可有繁华在前,又是许多人一心前去之地,到底显得此地冷清许多。
很快,附近的人都知晓这里原本空落的宅子住了人进来,似是一对模样姣好的兄妹,宛若仙童玉女,都鲜少出门,平日里只有嬷嬷和婢女出门采买。
过了大概一个月。
她们的日子过得平稳而安逸,在没有需要躲避旁人的情况下,也不知不觉愈发熟识了起来。
京中传来了太子择了林府嫡女作为太子妃的消息。
茶楼里议论的话题也变了个方向,多有人好奇林家女是何等天姿国色,竟能以普通家世力败崔、盛两家之女。
林元瑾也终于明白了林琟音究竟为何让她装病。
原来是太子妃。
她若是太子妃,只怕林琟音嫉妒到要发疯。
秋天的夜里微凉。
林元瑾穿得不少,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边笑一边回头看到她“传闻中”的兄长正在清理怀里被她塞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先是好几袋乱七八糟的种子,而后是路上买的糖画,还有浇了糖水的酥山。
林元瑾伸手,将崔夷玉快拿不下的酥山碗接过来,往湖边寂静的地方跑了好几步,等崔夷玉跟上来,才转了个圈,绣着鹤鸟纹裙摆也如花般盛开。
林元瑾躬身仰首与崔夷玉对视,笑着问:“如果成为太子妃的不是林琟音,而是我,你能遇得到我吗?”
林元瑾从未打探过崔夷玉原来的主家,但也能从他的礼教和能力猜测得到他原本的主家非富即贵,这话也不过是玩笑。
崔夷玉垂眸沉默了下,就在林元瑾准备随口说一句敷衍过去的时候,他开了口:“能。”
林元瑾意外地扬了扬眉。
“您见过太子吗?”崔夷玉反问林元瑾,声音平静得仿佛幽林里的湖面,没有半分波澜。
林元瑾摇了摇头。
崔夷玉想也是。
他空出一只手,贴上了自己的脸,撕下了脸上那层薄如蚕翼的假脸皮,麦黄而普通的假皮下是还粘着丝丝黏胶的精致面庞。
下颌紧致,眉眼如墨,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宛若画中人。
他掀起眼瞳,扬起一个万分虚假而微妙的笑容,不过身姿与神色些微的变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这一刹那,崔夷玉好像不再是往日里林元瑾见到的沉默寡言但可靠至极的少年暗卫。
“您若见过太子殿下,就知晓了。”崔夷玉轻声说,“您捡到我的前一日,殿下受了刺杀,翌日却安然无恙地去见了皇帝,并当众指出此乃二皇子谋算暗害他。”
太子无事。
受伤的是他这个替身。
崔氏本想救他,但太子既嫌他忠于崔氏,又在刺杀事后认定他再无用处,便让人悄悄处理掉他。
他被抛弃了。
“我是太子的替身暗卫。”
崔夷玉知晓,林元瑾若是太子妃,必然见得到他。
但不一定能认得出他。
林元瑾听罢,即刻意识到了他原本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也知晓他终其一生都不能再在京城露面。
太子要杀他,他若想销声匿迹,最好跑得远远的。
“之前一直未能与您说,是我的过错。”崔夷玉低着头,喉咙干涩,喑哑的声音轻得像是要被凉薄的秋风拂走,“我受您恩惠颇多,但身份危险,若是被察觉了定会引来灾祸,待在您身边……实属不该。”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全然愈合,密密麻麻的伤疤爬在脊背之上,可他身子骨健壮,在林元瑾不惜代价的药和喂养之下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
哪怕崔夷玉心境尚且懵懂,也知晓他从危机四伏的倾轧下逃离之后,在林元瑾身边这段时日的安定让人不自觉的沉溺。
每日里安逸地醒来,再在虫鸣声中睡去。
平凡而普通,可就像是他偷来的一样。
秋风拂过树梢发出“唦唦”声,婆娑的树影如鬼魅般笼罩着二人。
崔夷玉的心也越坠越下,混沌的脑子里尚在思索要如何告别,又要如何报答林元瑾。
“你既不能在京城附近。”林元瑾却突然开口,好奇地问道,“那远一点呢?到其他太子看不到的地方呢?”
崔夷玉蓦然抬起眼,对上了林元瑾清亮的眼瞳。
林元瑾好似兴致勃勃,并未因他见不得光的身份而有半分的厌弃与犹豫。
“远……?”崔夷玉迟疑地开口。
“我从没和她们说过。”林元瑾扬起明媚的笑容,声音中透着年少特有的清甜,“我其实一直想去旅游——我是说,到处走走,但是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这个机会。”
“你想,云游四方?”崔夷玉瞳孔一缩,迅速领会到林元瑾的意思,心却不由自主地跳得快了起来。
林元瑾没有想抛弃他。
“但嬷嬷家人都在京中,年岁也大了,因为责任感一直照顾我,过不久也该回去颐养天年了,朝露也差不多快到了嫁人的年岁。”
林元瑾小声地说。
朝露也说过到了年龄就嫁给她的竹马邻居,也是个老实有担当的人。
只是现在她们都在林元瑾身边,哪怕她住在外宅吃住不愁,偶尔也会烦忧身边人的事。
“我近些日子想多存些银钱,你若是往后没有别的安排,等我安顿好她们。”
林元瑾手背在身后,抿着唇,踌躇地看向崔夷玉,耳廓微微发热,不自在地小声开口。
“你愿意陪我云游四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