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
时隔半年多。
太子已然与林琟音成亲,又纳崔氏女为妾。
就在林元瑾与崔夷玉在汴州暂住之时,京中传来了太子在秋狩之时遇刺身亡的消息。
“死了?”林元瑾手里还拿着茶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听到茶楼里议论纷纷的声音,不可置信地望向坐在对面的崔夷玉。
他似也一怔,像是未曾想过太子会死得这么…匆忙。
林元瑾这半年以来都不敢向京中寄信,哪怕林琟音已经嫁进了太子府,她也没有轻举妄动过。
可如今太子一死,林琟音必然慌不择路,她反倒有了机会。
林元瑾不懂的是,既然太子会死于秋狩,那为何林琟音还执意要嫁给太子呢?
难道她死在太子之前吗?
不过她的疑惑总不会有个明确的答案。
林元瑾喝完手中的茶,兴致勃勃地拉起崔夷玉的手腕往租赁的屋子里走,想给朝露她们报个信。
崔夷玉任由她拉着,心中还惦记着太子死亡的事。
消息从京中传来了汴州,甚至广为人知未有半分隐瞒,还是在秋狩之时,几乎可以肯定是真的了。
但凡有一点假,崔氏都不会让消息传得这么死,哪怕崔夷玉不在,崔氏也会想尽办法让暗卫暂代太子。
除非太子在皇帝面前死得彻彻底底,毫无转圜余地。
并不是说太子死了,崔夷玉就能正大光明地顶着他的脸行事,乃至于科举入仕,只是他必然能更自由一些。
崔夷玉望着林元瑾握着他手腕的手,五味杂陈,向来寡淡的心中竟徒然涌现出许多酸涩。
林元瑾如今已及笄了。
她没有家中安排的及笄礼,只有崔夷玉在数个夜里手工雕制而成的一根朴素的木簪。
林元瑾已经到了嫁人的年岁,却好像还是没什么男女大防的心思,如依赖兄长一般依赖他一个侍从,动辄牵手搂臂。
这般不该。
崔夷玉最初还提过一两次,后来就没再提了。
许是心中不单纯的人,看什么便觉不合适。
崔夷玉不得不承认他不自觉地贪恋着林元瑾的这份依赖,哪怕路上旁人因她的明媚而侧目,她的笑靥也总是只朝他的方向绽放。
可他身份卑微,见不得光。
配不上他的天边月。
等林元瑾给京中去了信,他们又离开了汴州,顺着游记里的路去往下一站漠如城。
漠如城乃交通发达之地,城外有一条过去留下来的商路,直达西域,城中集市人来人往,不乏异域面孔,商贩交谈之中偶尔会飙出几句听不到的外域方言。
却不想,刚到漠如城。
林元瑾还拉着崔夷玉在集市上新鲜地逛着,她就被不知从何冲出来的一个王姓的高大男子求娶。
“在下观您仙姿玉色,实在心慕,想来必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今生才得以相见。”王鲤眼里闪着珵亮的光,死死地盯着林元瑾,好像在看一个金光灿灿的无价之宝,“在下愿举我全部身家求娶!”
林元瑾向后退了一步,躲在了崔夷玉身后。
她感觉自己如果不答应就要被这个人原地绑架带走了。
“您唐突了。”崔夷玉平淡地开口打断了王鲤。
王鲤听到这个声音一愣,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好像看到死人突然从坟里蹦出来了,狐疑地看向戴着斗笠的崔夷玉:“你…活着…?”
“不对,不对。”王鲤反覆重复道,好像一下子糊弄了起来,眼神尖锐,“你是谁?”
“他是我的夫君。”林元瑾开口。
“你莫要诓我,林小姐。”王鲤挑起眉,像是早有准备地笑着,“我知道你是谁,林家嫡次女,半年多前因‘意外’死在了京郊的宅邸里,太子妃如今是你的嫡姐。”
他还当林元瑾真死了,可惜了许久。
却不想现在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林元瑾一怔,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他,却实在不知他为何认得自己,转头看向了崔夷玉。
崔夷玉困惑地打量着王鲤。
他没露脸,发出的声音也是他特意调整过和太子区分开来的声音,不怎么相像,王鲤却开口意外他为何活着。
这人将他当成了太子。
“我再问一遍,你是她的夫君吗?”王鲤目光炯炯地看向崔夷玉。
崔夷玉感受到林元瑾的目光,垂下漆色的眼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是。”
斗笠遮蔽了他苍白的面庞,好似将一切情绪都藏了起来。
王鲤笑了笑,果不其然看到了林元瑾眼里一闪而过的低落。
“不管他是不是我夫君,我也不会嫁给你。”林元瑾死死握着崔夷玉的手腕,坚定地看着王鲤,眼里透着异常的明晰,“我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想通过强娶来利用我是没用的。”
王鲤意外地看着林元瑾。
眼前的少女是这般稚嫩,比他梦中窥见那细心又难缠的皇后要单纯许多,可心思坚定却半点不差。
“你很聪明。”王鲤感慨了句,只是没有半分放弃的想法,瞥了旁边的崔夷玉一眼,意有所指地,“可现在的他,护得住你吗?”
他说罢,便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好像哪怕他现在离去,两人也逃不过他的视野之内。
林元瑾带着沉默不语的崔夷玉回了客栈里。
屋中安静得只有熏香燃烧的窸窣声。
林元瑾站在桌边,心中满腹的话说不出口,最后只挣扎着开口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本来是质问,可说到最后竟凭空多了许多失落的涩意。
这半年以来他们虽然看上去是相依为命,实则是崔夷玉处处护着她,照顾她,她水土不服之时是崔夷玉悉心熬药,即便是摔伤脱臼也是他亲自给她正骨。
崔夷玉顶替了林元瑾身边一切人的位置。
崔夷玉可以没有她,但林元瑾如今在外确实离不得他。
林元瑾以为着半年里的日日夜夜,两人的相处从刚只有对方时的拘禁到逐渐默契,如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甚至会替她在洗漱之后烘湿润的发丝。
她以为崔夷玉既能做到这份上,对她至少不是毫无情谊的。
“您不能嫁给他。”崔夷玉低声说道。
“我没有在和你说旁人的事。”林元瑾打断了他,“那你呢?”
崔夷玉眸光明灭,透过眼前的黑布看到身前林元瑾模糊的身影,双瞳仿佛也模糊了。
“您千金之躯。”他平淡地开口,艰难地扯起嘴角,分析利弊般说道,“自然配得上更好的人。”
屋子里空气泥泞不堪,好像要将人压垮。
“好。”林元瑾轻声说,没再问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被拒绝了,可哪怕经过了半年多的时光,仍是一点改变都没有。
她好像在自取其辱。
林元瑾背身快步离开了这个密闭得透不过气的屋子。
崔夷玉安静地定坐在屋子里,没过多久,隔着墙壁听到了一侧的屋子里传来的哭泣声。
他张了张嘴,眼眶蓦然红了,狼狈地垂下眼放轻呼吸。
林元瑾不嫌贫富,她身上的银钱足够一个普通人节俭地锅一辈子,她可以喜欢任何人。
可唯独崔夷玉不行。
他不能科举入仕,给不了林元瑾诰命,甚至没办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健康地活着。
崔夷玉没有和林元瑾提过,崔氏知道他逃了还没有拔地三尺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最大理由,是他身中了崔氏的剧毒。
哪怕他活过了几个月,身有抗性,也活不到三年五年。
在这半年里,崔夷玉已经毒发过,险些命垂一线,都是他靠着毅力与过去配过延缓毒性的药硬撑了下来。
林元瑾还能活很久。
他何必……为了一己私欲,连累林元瑾呢。
崔夷玉一直想着,他想再多撑久一点,撑到林元瑾放下了云游四方的心,撑到她成亲生子,安稳地走向未来。
可他若撑不到呢?
他一直护着的林元瑾要怎么办呢?
崔夷玉厌恶着他卑劣的自私与贪欲,却又苦苦挣扎,难以解脱。
等到了夜里,痛楚再一次自胸腹里传来,一下又一下地仿佛要击穿他的骸骨,刺破他的身躯,将他剖得遍体鳞伤。
他倒在床上,脸色苍白满是汗滴,却捂着自己的嘴,不愿发出半点声响。
冷汗顺着额头滑下,顺着眼睫落下,仿若无声的泪滴。
在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崔夷玉如幻听般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看到林元瑾匆匆朝他跑了过来,拉着他的手焦急地问他“夷玉,怎么了。”
人在濒死之时,偶尔会有幻觉来支撑起人的求生意志。
崔夷玉以为是梦。
他眼神恍惚,却还是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得的笑,盖着林元瑾的手背,声音依然支离破碎,开口却还是。
“我没事。”
不必担心他。
作者有话要说:
突如其来的加更!(主要是篇幅又超过了我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