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
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暗道里回到了太子府。
崔夷玉紧紧搂着林元瑾,衣裳上都还沾着梅与雪香,等避开值夜的护卫,偷偷地从窗口出回到了屋子里。
屋子里的炭火早灭了,但因为门窗紧闭,还残留着离时的余温。
崔夷玉压着嗓子,演着刚酣战一场的喑哑,对外面的婢女说了声:“备水。”
“是!”外面脚步声匆匆离去,似乎早有预料。
林元瑾和解甲一样将身上一件件厚实的衣服脱下,只感觉肩膀松弛了许多,手一翻就看到大氅的外面沾着雪与杂草,还有许多灰尘,不由得有些心虚。
“今晨去后院玩了雪,现下倒有个正当理由。”崔夷玉倒了一杯早已放冷的茶,咽下去聊以解渴,再看向林元瑾。
“这倒是。”
林元瑾说着,将衣裳放到一边的凳子上,接着打了个哈欠。
窗外还在下着茸茸的雪,温热的水洗刷了他们身上的寒气。
两人如从未出去过那般躺在床上。
林元瑾困顿地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儿呼吸都平缓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却恰好对上了崔夷玉的视线,脑子一空,原本想说的话也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崔夷玉缓缓地眨了眨眼,眼中显出几分困惑。
林元瑾顿了顿:“你怎么盯着我。”
“我感觉到你还没睡着。”崔夷玉面不改色地说,顺势问她,“怎么了?”
林元瑾也没多想,不过她也想不到会有人在夜里睡着之前要盯着她许久许久,直至身体反应才逐渐陷入睡眠,第二日醒来之时也比她早。
“我就是突然想到,从拜堂开始满打满算,好像已经过了半年了。”林元瑾拉着他的手,低声说,“但我总觉得还像前几天一样。”
她犹然记得成亲那日看到引着她的人是崔夷玉,心里不自觉地升起安心感。
“我满足于这些时日的宁静,却又不自觉地会去想,如果太子回来了怎么办?如果皇后破罐子破摔怎么办?”
他们沉溺在眼前只有你我的小小幸福里。
但于林元瑾而言,寒夜梅花,窗台雪人,这些都如易碎的梦境,仍有一把铡刀横亘在他们脖颈上,随时要将他们斩下。
“不用怕。”崔夷玉抬手将林元瑾抱在怀里,手一下又一下地抚过她的脊背,仿佛在安抚她,“太子不会回来的。”
他的平静透出骇人的肃杀之心。
“皇后享了一辈子尊荣,唯一的目标就是当上太后,如今只有我才有可能让她当太后。”
“每一桩每一件我都想过千百遍。”崔夷玉的指尖顺过她柔软的发丝,呢喃着,“没事的。”
他不会犯第二次错。
他白日里有闲暇之时都会思索他计划中的不足,午夜梦回之时还经常会想到何处做得不好。
崔夷玉的每一分算计都精准地绘出了他们的未来。
他不是太子,踩在悬崖边行走,行差一步便会坠入深渊,所以没有试错的机会。
林元瑾靠在崔夷玉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困意翻涌上来,只堪堪说了句“我相信你”就睡了过去。
她的体能尚不足以支撑白日里玩雪,寒夜里跑来跑去为了赏梅。
崔夷玉看着怀中陷入安睡的林元瑾,眸光不自觉变得柔和,最终在她的眉心落下一个吻。
他没和林元瑾说,这些时日他时常会想,如果他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亦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林元瑾要怎么办。
可他反覆思索,都找不到一条可以容林元瑾安好活下去的路。
林家市侩冷情,没了太子的太子妃无法立足,皇后还厌弃于她,她根本没有活路。
“我会活下来。”
崔夷玉垂着眼眸,任由漆睫在瞳仁上打下一层深深的阴翳,在寂静的床帏下呢喃着。
阻碍他们的都会死亡。
他作为暗卫时取人性命从未失败,如今作为太子也一样。
……
这场大雪下了足足七日。
梅花被雪压落,不过人心惶惶的宫中显然也无人有心赏花。
在紧忙的赈灾抚恤之中,使朝堂风声鹤唳的贪污案不光未停歇,反倒愈演愈烈。
皇帝发现在马不停蹄的赈灾中,仍有官员以权谋私,扣押官银,不禁龙颜大怒。
天空的雪已然停了,地上的血仍在流淌。
这场贪污案关联的人太多太多,原本以为皇帝是有意废太子的人也早已换了想法,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似乎就没有完全无辜的人。
低位的官员直接换血,涉及世家大族的,皇帝则斩一部分,留有余地让其在赈灾中戴罪立功,免其重罪。
众人才想起来,皇帝对贪污一事早便深恶痛疾。
如今查出病灶,他便再无收手之意,要将这朝堂上上下下翻个遍,警醒世人。
皇后甚至多次以病重为由去请皇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忧思过度,气急攻心,反倒真的卧病在床,不得不休养闭门。
后宫局势随前朝而变,朝堂动荡,皇帝却未有半分犹豫,展现出早年铁面无私的模样。
在不知下狱处斩了多少个人后,弥漫着浓重腥气的牢狱终于能暂且消停下来。
伴随着上元节的来临,树梢上的第一朵迎春盛开。
带着暖意的风温柔却不容拒绝地破开霜寒,陷入凛寒与死气的京城终于迈进了春日。
忙碌的百姓依旧过着平稳的生活,不知朝堂之上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知太阳依然从东边升起,眼前的日子也依旧照常过。
也正是临近上元节的时候,皇帝表明太子府里已经查到了刺客留下的踪迹,让岑都督撤离人手。
这也意味着,一直被众人默认监禁着的太子和太子妃终于要出来。
哪怕崔氏已经伤筋断骨,知晓这个消息之后也松了一大口气。
只要皇后还在,太子身上依然流着崔家的血,他们就仍胜于旁人。
太多人想亲眼见见太子如今的模样,就为了判断皇帝的态度。
连卧病许久的皇后都强撑着精神,起了身,唤人为她装扮,就为了亲眼见见那替身。
皇后上次看到他的字迹还是信中说太子不顾她意,让其他暗卫随行逃出了府,如今上元节已至,她却仍没有太子的消息。
皇帝已将人撤离了太子府,再如何太子也该回来了吧?
只要太子还能回心转意,不过是在太子府里拘谨了一个冬天的替身,并不足以完全取代太子。
一切都还来得及。
皇后看着镜中透着沧桑的自己,眼角满是愁思,竟觉得万分陌生。
太子没留下任何讯息,皇后连找都不知从何找起。
她就怕太子离了京只是慌不择路的逃跑,消息不够灵通,对京中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皇后的这份忧虑一直持续到了上元佳节的夜晚。
日沉西山,宫中的火光却辉煌如白昼。
皇帝择了最宽阔的宫殿来摆宴,来来往往皆是忙碌的宫婢与太监,殿内如有彩云香风一阵阵飘泊。
原本该出席的太后近日头疼,不准备露面。
可皇后也知道,太后母家盛家本就弱势,如今又因贪污案接连死了几个嫡长男丁,如今家中只怕立不起来了,怕触人伤情,便直接不看。
皇后端坐于上座,身侧是许久不见的皇帝。
她望着下方一个个人,有许多都是她完全陌生的面孔,恍然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皇后今日身子舒坦了?”皇帝端茶酒盏,随意地问了句。
“病尚未好,只是许久不见太子,实在想念。”皇后笑了笑,敷了粉的面上仍显出几分病气,仿佛真的是气血短缺。
皇帝狐疑地看了看她,本以为她不过是因为崔家的事忧思过度,今日一见却发现比他想像中还要严重许多。
“晚间召太医再看看。”皇帝摆了摆手,说道,“太子在府里好得很,朕只是找人看着他,又不是把他打入冷宫,你瞎操心什么。”
皇后嘴角僵了僵,似是被身侧人漫不经心的话刺痛,脸上的笑容愈发虚假,生怕挂不住。
瞎操心?
她母家的死了多少族亲?她真正的孩子被皇帝吓得远逃京城,也不知过得好不好,皇帝倒好,好像是为了太子好似的。
“朕许久不见太子与太子妃,倒真是想念他们。”皇帝感慨道,也没注意到皇后的脸色愈发难以形容,仿佛生吞了虫子,不愿再多言。
恰在此时,太监传来通传声。
“太子、太子妃到——!”
原本在细语的人骤然停下,诸多目光不自觉朝殿外望去,想看看着许久不见的人是否还和记忆中的一样,亦或是有何处不同。
只见面如冠玉的少年太子引着身侧的太子妃,步履平稳而缓慢,齐齐踏进殿内,直至走到天子下首,共同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太子接着说了些请罪与祝贺的客套话。
看见他们的人不禁有些恍惚,似乎过了许久,又仿佛没过多久。
相比从秋狩回来之时苍白而单薄的太子,如今的太子容光焕发,眉眼清明,龙章凤姿,浑身透着股难言的气度,眉宇间都似缠绕着紫气。
“好,免礼!”皇帝看着下方默契如天作之合的两人,不禁龙颜大悦,“今日难得上元佳节,正是团聚之日,你们在太子府中静养已久,正好冲冲病气。”
“赐座。”
“谢过父皇。”崔夷玉起身,拉着林元瑾坐到一侧,感受到她袖口底下的手心微微发热,不禁握了握。
林元瑾侧过头对上他从容而安抚的视线,笑了笑,只是余光瞥见皇后正死死地盯着他们,脸色极差,仿佛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