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繁忙的周五,克莱蒙斯抽空和塞涅尔共进午餐。
“有什么事你非得要在我忙得团团转的时候来和我说?”克莱蒙斯因为前线战况的问题,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
塞涅尔自顾自喝着咖啡,撩了下眼皮:“你也可以不听,让阿克那个该死的老东西把钱给帕特。”
克莱蒙斯皱了皱眉:“他要支持帕特?”
塞涅尔挑了下眉,没什么表情。
“他是年纪大了昏了头了吗?帕特给他许诺了什么?”克莱蒙斯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点大,椅子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了刺耳的拖曳声。
塞涅尔的面容平静:“他不满意我们弄掉了两栖登陆舰的升级和新订单,帕特许诺他全面开战后的新军备项目。”
克莱蒙斯几乎是不屑地笑了出来:“他是五十几岁的身体里装着五岁的脑子吗?帕特现在的许诺没有任何效力。”
“他是一个记仇的人,觉得罗宾上台后,更多的订单会从我们手中落到通用技术工程那儿。不过本质上他只是觉得罗宾立场比较温和,而支持一个绝对的鹰派对史丹维茨未来的利润来说更有保障罢了。他之所以拿订单来说事,其实就是想看看我们的诚意,看我们究竟有多愿意保住他的利益。”塞涅尔优雅地拿了一块面包,然后一小块一小块撕开放进嘴里。
“帕特能许诺给他的,罗宾也能,简直可笑!”克莱蒙斯显然有些恼怒。
对于前几天晚上发生的事,塞涅尔只字未提,只是慢悠悠地低着头把手里的面包吃完,给克莱蒙斯留了一个平息的时间。金发碧眼的Alpha喝了半杯冰水后,看向自己的弟弟,眼神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所以你的解决办法是?”他们之间从来不打哑谜,也不需要过多的交流。
塞涅尔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并表示自己这边现在已经在写具体方案了。
克莱蒙斯沉思片刻,略一点头:“也并非不可行。”
“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每一步都有些难度,但每一步都有希望。”塞涅尔坦诚地说。
克莱蒙斯心里很清楚阿克就是故意在为难他们,他的钱就是他的资本,他在这场利益交换的游戏中愉悦地欣赏着艾希曼兄弟为如何从他手里拿到钱而焦头烂额。而克莱蒙斯会让这个Omega弟弟当自己的左膀右臂并非仅仅出于血缘的纽带,更是因为塞涅尔的想法不受很多常规意义上道德规范的束缚,极具创造力。
政治游戏中无人能够判断未来究竟会如何,无人能保证自己全盘操控一切。守成者善于执行,只有创造者才能在迷雾中走出一条新路。
昨夜的催情药物和漫长到让人虚脱的性爱导致塞涅尔今天有些无精打采,也比往常更饿。看哥哥开始认真考虑,他也就默默低头吃饭。
“你的方案完成后让我看一眼,没问题的话我就想办法去说服总理。只要A国那边的需求书一过来,议会那边得迅速动起来,然后让那个老东西立马批准出口。”克莱蒙斯同意了,“不过之后你得在这件事上多上心,阿克那个老混蛋在军火商之间还是有那么些影响力的。如果他选择帕特,或许不少军工巨头都会跟风选择帕特。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塞涅尔点点头:“我明白。订单的谈判我会一直跟进,一旦有进展了,众议院那边我也会提前开始打点。”
“很好,希望一切都如你所说的那样顺利。”克莱蒙斯吃着他的带血牛排,忽然又想到了另一桩事情,“对了,迈克那边怎么样?”
“我已经见过他的儿子了,也说服了他。周末他会带着他的儿子去凌深的基金会。”塞涅尔眼皮都不抬一下,语调毫无起伏地陈述道。
克莱蒙斯总算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我就知道你能搞定他。”
“他的儿子……”塞涅尔吃着盘子里的鱼肉,想起了那天乔烧伤的皮肤,瞬间觉得没什么胃口了。
“怎么了?”克莱蒙斯毫不在意地随口搭腔了一句。
塞涅尔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自己的哥哥:“他的儿子烧伤非常严重,几乎半张脸的皮肤都……”
“塞涅尔!不要在我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克莱蒙斯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一副感到不适的样子,“我没兴趣听你细致描述,让你的哥哥吃完他的午餐好吗?他还要马上赶回去为那个愚蠢的总统工作!”
这个和他有最亲密的血缘关系的Alpha身上有着最大限度的冷酷,能对所有人类所经受的苦难漠然置之。他时常觉得是不是有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禁闭在哥哥的躯壳里,等着到有一天这个男人真的爬上了权力的王座,就是这个魔鬼的出头之日。同时,他又完全接受克莱蒙斯的做事方式,甚至在无意识地和哥哥做一样的事,因此,他也不得不时常怀疑自己体内是否蕴藏着具有相同特质的暴虐因子和毁灭本能。
时代阴影下全部的追名逐利和权力博弈直指墨菲斯的心脏,也直指参与者的心脏。他在与哥哥的对话中产生了对尊严、生命和人类生活意义的全部疑虑,并且这种疑虑在他亲自满足Alpha所有需求的过程中沉淀为一种极度无望下的自我讽刺。
艾希曼兄弟之间没有任何差别,他们血脉相连,就和笼罩在战场上空的夜晚一样,幽暗、凶狠、可恶。或许凌深这样人就像那冻僵的等待黎明的树,孤独又倔强地耸立在那里,以冲向天空的枝丫同黑夜作漫长的斗争。但黑夜一直强有力地将他们围困,试图缓慢地用寒冷和空寂杀死这些本就奄奄一息的生命。
这种感觉在周末见到乔的时候进一步加深了。
担心乔不愿意和父亲一起出门,塞涅尔亲自去迈克家接上了乔。
“这些天还好吗?”塞涅尔微笑着望向他,眼神格外温柔,“前两天我托你的父亲带了一些甜食回家,不知道会不会合你的口味。”
乔戴着口罩坐在塞涅尔身边,但依旧拿没烧伤的半边脸对着美丽的Omega,整齐俊朗的眉眼透露出主人的一点点害羞。他的衣袖很长,几乎能把双手的指尖都盖住,但还是能看到里头的手指不安地搅弄在一起。
“挺好的,谢谢你,塞涅尔。”乔低声回应,却不敢抬起眼看身边的人。
塞涅尔仍旧凝视着他的脸庞,柔声说:“嗯,一会儿我的丈夫会带你参观基金会。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告诉他。他人很好,和他在一起,你会感到轻松许多。”
乔小幅度地点了下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在车上,塞涅尔想着法子和他对话,他不论如何,多少也会回应一两句,尽管只有短短几个字。不过这种战争造成的心理创伤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修复,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这样巨大的、压得人无法喘息的阴影。
车子缓缓驶入基金会,停在大楼门口。凌深已经在那儿等了,旁边还有基金会的秘书,同样是一个在战争中受了重伤的Alpha——他失去了一条右腿,现在装着假肢。
塞涅尔让司机帮乔开门,自己径直下车走到丈夫身边。
“乔,这是我的丈夫,凌深中校。深,这位就是乔·索兰少校。”塞涅尔为两位Alpha互相介绍之后,就站到了自己丈夫的身边。
凌深脸上挂着很淡的微笑,向乔伸出了左手:“索兰少校,幸会。”
乔犹豫了一下,也缓缓伸出了左手和他相握:“凌中校,久仰。”
两名此前并未见过的Alpha在双手相握的这一刻,对战场的相同记忆打破了彼此间的陌生。他们感到自己与真正的同胞在一起,那种相似的心境和伤痕,跨越距离与时间,在手心的温度里化为了相互理解的纽带。
迈克的车随后也在门口停下,老议员走了出来,向凌深走了过去。
“凌中校……”迈克主动向凌深伸出了手,“以后要麻烦你了。”
“索兰议员,您客气了。乔是我的战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凌深面容恢复了严肃。
简短的寒暄过后,凌深和基金会的秘书带着乔往里走。
此前乔一直拒绝出门,拒绝让别的人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但在基金会,他却前所未有的放松。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像他一样的人。
失去手臂或腿的、下半身几乎消失的、重度烧伤的、没了眼睛或耳朵的……周围都是受过生理或者心理伤害的人,彼此交谈、关怀,他不再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异类。
凌深通常周末没什么事的话都会去基金会,他认识里面的每一个人。他们见到凌深也都会主动过来打招呼,向他问好或者简单交谈几句。在凌深的介绍下,乔开始融入其中,几个伤残的退伍军人在后面的花园里和他聊了起来,乔就站在他身边没有避开。
塞涅尔则陪同迈克走在后面。年老的Alpha一直望着自己儿子的背影,塞涅尔能看到他眼中的心疼与不忍。
令迈克感到吃惊的是,基金会里的许多人会来和塞涅尔打招呼,而这个锦衣玉食的艾希曼议员也能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他不知道的是,塞涅尔在空闲的时候也会去基金会帮忙。和大部分人一样,他也以为这个Omega来基金会只是作秀。
“我感到自己今天对你有些改观了。”迈克诚实地把话说了出来。
塞涅尔看向他,笑了笑:“怎么说?”
迈克也扯出一个微笑:“有些意外,你能叫得出那么多人的名字,他们也认识你。不太像你的风格……”
塞涅尔和迈克站在凌深和乔的身后不远处,一个望着自己的丈夫,一个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不知道是不是迈克的话触动了塞涅尔,他也难得袒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一开始只是为了和我的丈夫有多一些相处的时间,毕竟平时我们都很忙……我们是联姻,之前的接触非常有限,所以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知道他平时都在做什么、想什么。”
迈克没有动,眼珠却往塞涅尔那里偏移了一些,余光打量着Omega的侧脸。
站在冬日阳光下的美人看上去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塑那样,眉眼之间的锐利都被光晕染成了行云流水、细腻柔和的线条。他无端在塞涅尔的神情中捕获了一丝罕见的哀伤,淡得像火被熄灭后的一缕烟,可却教人知道有什么曾经默默燃烧过。
“迈克。”塞涅尔突然喊了他一声。
年长的Alpha没有出声,却把分散的视线收回,聚精会神地等待这个Omega的下一句话。
“你有兴趣当议长吗?”这听上去像在征求意见,但迈克知道这是一个选项。
他淡淡回道:“我想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乔的身上。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的父亲。”
塞涅尔转过头来,望向他:“那就为他做些什么。”
迈克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包含着一如既往的野心,而其中却又掺杂了一些情绪。
“能做什么?塞涅尔,他回不到以前了。他的一生已经毁了。”迈克低声说。
“不仅是为了乔,也是为了像我丈夫、像这里的所有人那样被战争摧毁的人。迈克,我们能为他们做一些事。”塞涅尔的声音不响,却吸引了迈克的目光。
那双蓝眼睛里能看到的是坚定,不同于以往的势在必得,仿佛更像是基于某种决心的、强大有力的信念。迈克心里一颤,因自己这样的感知而微微惊讶。
他在大脑里迅速寻找最近墨菲斯发生的事,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项扩大退伍军人医疗保障的提案?”迈克略一思忖,“这项提案得先在参议院通过。而且如果你想保证提案会在众议院通过,你更应该去找奥古斯。他虽然是一个好战分子,但考虑到这个提案的舆论压力和利害关系,我想你还是能够说服他的。”
塞涅尔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迈克,不止是这个提案。我们要做的更多,我们能做的也更多……”
“塞涅尔,我不明白。”迈克需要一个更明确的说法。
“如果我们不把政治放在一边,吸取教训来解决我们的军人承受的严重伤害,避免在前线的将士被错误对待,那么无论是我们引以为豪的制度,还是不顾一切的狂热雄心,最终都会埋葬在放纵的嗜血本能之下。”塞涅尔的声音轻柔和缓,迈克却从中感知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正从这个Omega深不见底的内心正破土而出。
迈克领会了他的意图:“这对你的哥哥和你的家族全无好处。你是为了什么?”
“我如果说出什么高深的道德性理由,想来你也不会相信。”塞涅尔浅浅笑了一下,轻声自嘲,“但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就像我一开始和你说的,为了我的丈夫,和许多像他一样的人,我想做点什么。”
迈克打量了他一会儿,温声问道:“你爱你的丈夫吗?”
塞涅尔望向凌深,不远处他的Alpha正搀扶着一个坡脚的退伍军人,似乎在说些什么。他的嘴角露出了温柔的笑意,眼神是毫不掩盖的倾慕。
有些太过明显的情感其实并不需要表达,人的眼睛就能收到这样的信号。但塞涅尔还是说了出来:“或许你们都不相信,但我很爱他。真的很爱他。”
迈克也看向和凌深站在一起的乔:“如果你真的愿意去做那件事,那么我毫不怀疑。”
他们之间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件谈起来过于巨大、模糊和危险的事,已经不声不响地慢慢爬了上来。谁都知道这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谁都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心爱的人。
在冬日阳光明媚的上午,他们站在墨菲斯的一个僻静的角落,望向不远处的人影,目光仿佛穿透了那些残破的血肉之躯,向着前线战火纷飞的旷野走去。隔着几万公里的土地、山川与河流,他们看到的是被雨水泡胀了的泥地上蒙着一层寒冷的、血色的水珠,闻到的是血腥的气味弥漫在孤寂萧瑟的黑夜里。
天空和土地是一样的颜色,暗沉得分不清彼此,四周万籁俱寂,在久到失去时间意识的空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冰凉彻骨的黑夜扼杀了任何细微的生的痕迹,连杂草和枯枝都冻住,拒绝被冷风晃动,没有交谈声,没有叫喊声,没有哭泣声,没有呻吟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但此刻的塞涅尔和迈克却能听到,听到这黑暗中有无数无形的嗓音发出的无声的呐喊,清晰如同炮弹炸裂、子弹出膛的声音。在这样令人压抑的声音中,他们眼前的幻境碎裂了,真相从中暴露出来,血淋淋的教人不能直视。他们在失去幻想,也在寻找重塑希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