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的变化之快总是超出人的想象,萨南半岛的局势在冬季不断升温。斯拉诺对穆萨开始反击,不断推进战线,一点一点拿回原本占据的土地,双方战况胶着。而此时,“自由阵线”借机不断侵扰联邦在半岛上的军事基地和巡逻队,不断有联邦军人在突袭中丧生。
新年过完没多久,罗宾在一片“软弱”的指责声里终于忍无可忍,在前线传来消息称发现了“自由阵线”的三号人物的车队并请求攻击时,于一个深夜下达了同意的指令。
第二天早上,凌深和塞涅尔一起床就看到了新闻,炸毁的车队里有一名穆萨的医生,还有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猜测那位医生八成是被绑架或者威胁的,事实也是如此。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线人的消息表示“车内可能有非武装人员存在”,然而消息在经过层层传递到达总统府邸时,这一内容已经被抹去了。
墨菲斯质问前线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纰漏,而前线追查的结果却是因为和线人接触的那名负责情报的小军官失误了。线人在被追问“是否确定有非武装人员存在”时,表达上含糊其辞,确认后又推翻自己说的话,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反复横跳。而那位军官则认为线人是出于害怕被发现的恐惧心理,才故意这么说的。
传回来的照片也有些模糊,虽然看得出车里坐了没有穿作战服的人,但由于三号人物本人在车上,前线军官先入为主地认为那是他自己的家人或是“自由阵线”的非作战人员。没人想到那会是一名穆萨的医生。
正如凌深所言,无论墨菲斯接收到多少情报,都不可能控制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很多时候要考虑的不仅仅是策略,还需要考虑到会有搞砸事情的人出现。任何疏忽或者傲慢都有可能令整件事的走向发生质的变化,大人物能影响战争与和平,小人物也能。
穆萨揪住这一点不放,宣称要让联邦插手半岛争端、害死平民的行为付出代价。
联邦内部的舆论风向开始发生变化。自由进步党引导媒体攻击内阁“行事草率且不负责任”,公众也不能接受炸死无辜的孩子这种事,质疑联邦动用武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罗宾不能为这件事向公众道歉,一旦道歉,只能证明这一决定确实是草率的、他确实是软弱的。因此内阁发言人在面对媒体时表示,联邦打击的是“合法军事目标”,针对的是极端武装组织的头目。军方的态度更加强硬,宣称没有情报显示那是一名医生,外界看到的是“程序中的意外故障”,不是不当行为或决策错误的结果。现任陆军总参谋长怒斥“某些国家一边与极端武装组织勾结、一边给联邦军队泼脏水”,称这样的行为“不可忍受”。
事件发生后第二天,穆萨在阿齐兹的煽动下实施报复,朝联邦军队的基地所在处发射了导弹,大部分导弹被成功拦截,不幸的是一枚落在了一处军事基地附近,一枚炸毁了后方一处医院。那家医院收治的都是军事行动中受伤的联邦军人,许多人因为来不及躲避而死在炸弹袭击中,并且钟道宁也在这家医院里。得知消息的凌深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心情,就投入到萨南半岛的作战计划中了。
内阁中沃尔特联手军方主张军事介入、彻底占领萨南半岛,韩梦委婉表示应该回击。只有克莱蒙斯试图劝说罗宾冷静,他认为军方施压不是出于政治动机,而是为了掩饰他们此前的失误。
曾经是军人的克莱蒙斯知道,在许多时候,战争发展的方向不是一个概念上的、纯粹的问题,而应该考虑到外部和人为因素产生的不一致和不准确。克制不代表软弱,只有理性的力量才能战胜一切恐惧和傲慢下的自然惯性。
内阁吵得分崩离析,克莱蒙斯决定先发制人。他在当天的记者招待会中首先谴责“自由阵线”威胁半岛的和平稳定,表示联邦政府将坚决打击这样的极端武装组织,紧接着展现了内阁冷静克制的决心,要求穆萨不要做出过激举动进一步升级半岛局势。
当晚墨菲斯收到消息,阿齐兹的四十万部队正在往萨南半岛的边境线上移动。
塞涅尔急匆匆赶往总统府邸,到的时候就听见克莱蒙斯与罗宾在争执,两个Alpha最终不欢而散。
罗宾认为克莱蒙斯的擅自表态削弱了他在内阁的威信,把他推到了军方的对立面。因为艾希曼家族常年与军方关系密切,军队领袖只会认为那是克莱蒙斯在对外传递总统的意思。
克莱蒙斯离开后,塞涅尔依旧留在总统办公室。他并没有帮着哥哥规劝,而是宽慰罗宾。他深知现在罗宾非常敏感反叛,哥哥需要他做的绝不是说服总统先生,而是成为两个Alpha之间的缓冲地带。艾希曼兄弟已经感到半岛战争爆发难以避免。
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罗宾没能顶住前线、军方和内阁激进鹰派的压力,选择发动萨南半岛战争。总理前一天在记者招待会中呼吁各方冷静,总统在第二天下午发表电视讲话,称穆萨与“自由阵线”合作,破坏半岛和平与稳定,将基于《军事力量使用法案》的授权,对在萨南半岛上的危害联邦利益和威胁盟友安全的极端武装组织以及相关力量宣战。
这句话就等同于和穆萨开战。
媒体通篇报道都聚焦在半岛战争爆发和内阁意见割裂这两件事上。不过克莱蒙斯并没有过分恼怒,在闪光灯的包围下,甚至十分冷静地表示穆萨的挑衅行为以及与极端武装组织的勾结不可忍受,内阁一致支持总统的决定。
半岛战争爆发在全球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阿齐兹独裁政府首先发布声明谴责联邦在萨南半岛搅局、干预他国主权领土争端,称联邦的宣战是打着维护和平稳定的名义对他国主权的侵略。北部军事联盟紧跟其后,指责穆萨用导弹袭击医院是野蛮行径,表示将最大程度对联邦在半岛上的军事行动给予外交支持。而和联一如既往地和稀泥,只呼吁各方冷静停火、以外交手段解决冲突问题。
接下来的三天,联邦军队与穆萨的军队开始在萨南半岛发生大规模交火,每日伤亡人数不断攀升。
凌深连着五天没能回家,塞涅尔知道他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去打扰。但他每天晚上都会给塞涅尔打电话,这是两人在一天中唯一的温馨时刻。
“躺上床了吗?”凌深的嗓音略微喑哑,听得出疲惫。
“嗯。已经在床上了,正抱着你的衬衫。”塞涅尔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孕期的Omega格外需要Alpha信息素的抚慰,现在塞涅尔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小腹微微隆起了一个和缓的弧度。白天穿着西装和大衣,衣服扣得严严实实,并看不出来。只有晚上脱去外衣后,才能看出肚子里面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战事没有爆发前,凌深每天晚上都会抚摸和亲吻他的腹部,用信息素和最温柔小心的性爱抚慰怀孕的妻子。然而这几天,凌深脱不开身,紧急状态下,他也不想让外界得知自己怀孕的事情,因此夫妻两个谁都没说。他每天晚上只能靠着凌深留下的一件满满都是信息素的衬衫入眠,让丈夫的爱在夜晚将他萦绕。
电话那头凌深好像低低笑了一声,顿了片刻,柔声哄人:“嗯,辛苦你了。我可能还要过两天才能回家,有什么要紧事就联系我的办公室主任,我这几天大部分时候在作战指挥中心,接不到你的电话。塞涅尔,不要太操心,早点休息。”
“知道啦。”在二楼的床上,塞涅尔呼吸着杜松子酒味的信息素,让自己全身都放松下来,“你也是,有空就多休息,不用太担心我。我会把自己和宝宝都照顾好的,我等你回来。”
“好,那你赶紧睡。”
塞涅尔没有说话,凌深也没有挂断,彼此都能从电话里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平缓悠长,仿佛爱人就躺在自己的身边。
过了大约半分钟,塞涅尔才缓缓开口:“凌深哥哥……我很想你。”
电话那头的凌深停顿了几秒,才低声回道:“塞涅尔,我也很想你。”
黑夜中蓝色的眼睛闪动着微弱的光,声音也随着那柔光颤动:“那你记得,回来那天要抱着我一晚上。”
“好。”凌深低沉的嗓音无比温柔,“你睡吧,我等你挂电话。”
“嗯,晚安。”塞涅尔说完,就挂了电话。
可挂了电话,他没有很快入睡。他想起下午去见伊桑和迈克的对话,想到他们即将要做的事,心绪始终无法平静。
眼下舆论对政府决策的质疑正走向高峰,所有人都认为时机到了,但这终归是一次冒险。他不断告诉自己,要记得保持足够的谨慎和坚定,不要莽撞也不能动摇,然而同时又感到自己身上有太多的牵绊。他有了爱情,有了孩子,他不再那么一往无前。可即便是步履蹒跚,他也坚信自己必须要去做这件事。
一个阴沉的冬日上午,正在总统和内阁忙于应付战事和舆论时,墨菲斯收到消息的记者们蜂拥而至,聚集在议会大厦前。
众议院少数党领袖伊桑·李提出了废除《军事力量使用法案》,要求剥夺总统的战争决策权,将宣战权收回到议会手中。这是自由进步党第四次提出废除授权的提案,前三次都没能进入委员会接受审议。而众议院议长迈克·索兰竟然顶住了党内压力,公开表态会让这一提案进入军事委员会的审议流程,一旦通过,将进入讨论阶段。
当天下午,政府街前挤满了游行示威人士,其中包括领导了超过十五个民间团体、组织此次游行的“尊重我们”的领袖马库斯·阿克塞尔森。
马库斯对媒体记者表示:“议会应当立即采取行动,降低联邦政府滥用军事力量的风险,强化战争决策过程中的民主监督。宪法规定议会掌握战争决策权,而我相信联邦两院总计668名议员们在决策时,会更加注重战争的长期影响和潜在后果。”
议会大厦外全是各个媒体的记者,从白天等到晚上,就为了等两个人——众议院军事委员会的主席卡门,以及近来风头正盛的、军事委员会里的唯一Omega成员塞涅尔。重点当然是后者。
塞涅尔是民主联盟党在这一重量级分委员会里最年轻的成员,哥哥克莱蒙斯又被认为很大可能会参加下届总统选举,这项自由进步党提出的提案如果在议会投票通过,将会很大程度上削弱艾希曼兄弟未来可能获得的权力。外界普遍预测艾希曼兄弟将竭尽全力阻挠这项提案的审议和听证进程。
主席卡门在傍晚从议会大厦内出来了,言辞含糊地说了一些敷衍的话就快速离开。然而一直到深夜,“联邦之花”的身影都没有出现。
记者们不知道的是塞涅尔早早就从议会后门的安全通道走了。在众人焦急等待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家中,把手机静音后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餐,然后洗澡,坐在客厅里边工作边等丈夫回家。
凌深告诉他自己今晚能回来。
大约晚上十点出头,门锁的声音响了,数日未见的丈夫终于出现在了家里,看上去疲惫憔悴。但在见到站起身的妻子时,凌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沙发旁,紧紧抱住了他。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接了一个深长的吻。Alpha单手撕掉自己后颈上的抑制贴,放出信息素,感到妻子的身体在自己的怀中原来越温软。
“深……”塞涅尔意犹未尽地抚摸着丈夫的脸,眼中满含着依恋。
“这几天辛苦你了。”凌深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又吻了吻他的鼻尖。
塞涅尔搂住凌深的脖子,语气故作委屈:“你不在,晚上一个人睡不好……”
知道妻子这几天不容易,凌深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低声哄人:“抱歉,是我不好。预案已经调整好了,我们接下来会安排更多人轮换值班,我尽量每天晚上早点回家陪你。”
“没有怪你,工作很重要。”塞涅尔抬手去抚摸丈夫眉骨上的伤疤,浅浅笑了起来,“但说好了回家要抱着我一整晚的。”
凌深在沙发上坐下,把人抱到自己身上搂紧:“说话算话,一会儿抱你上去。”
两人搂在一起又吻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分开快要黏在一起的嘴唇。
抚摸着妻子的金发,凌深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新闻。塞涅尔从未和他提过,但循着蛛丝马迹,他心里却有一个猜测。
“塞涅尔,我想问问你……”他很少主动问起妻子平时做了些什么,故而组织了一下措辞才开口,“那个废除《军事力量使用法案》的事情,你参与了吗?”
不愧是我的Alpha,一击即中。塞涅尔心里默默想着。
他点点头,握住了凌深的左手,坦诚回答:“我从一年多前就开始和迈克计划了,马库斯也是提前联系好的。伊桑的那份提案是我拟的,算是用这份提案交换了史丹维茨那个订单的授权。”
事实上史丹维茨的订单授权并不值得用这样的提案来交换,谁都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分量相差太多。但正因如此,伊桑才愿意合作、愿意完全信任塞涅尔,因为他看到的是塞涅尔的诚意和决心。
这份提案经自由进步党的几位资深议员修改过后,终于在今天出现在众人面前。
当民主联盟党主席和众议院多数党领袖等多名党内重量级人物一起坐在迈克的办公室里时,这位以固守原则出名的老Alpha站在圆桌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们有必要防止总统滥用旧的军事授权。联邦的总统不能在没有议会批准派遣军队的情况下,借由授权,发动与法案的原本主张不相关的军事行动。这样的法案每维持一年,我们就有可能陷入另一场旷日持久的冲突之中。数以万计的年轻人会牺牲在异土,或将终生残疾,联邦的经济会承担难以想象的重负,我们会沿着一条不正确的路走得太远。诸位,这不会是联邦民众想看到的未来。”
塞涅尔望向自己的丈夫,语气非常平静,而平静之中又有着果决和坚定的力量:“深,我想做这件事很久了。我不希望有人因为那些大人物的傲慢和冲动,再承受和你曾经承受过的一样的遭遇。议会不能放弃自身在联邦安全事务中的宪法角色,在结束世界战争后通过那样的法案并允许那样的法案继续存在,是错误的。我们现在需要修正这个错误。”
凌深感到自己的眼球和心脏同时流动着一样的热流,他紧紧抱住坐在怀里的妻子,感受着那柔软的身躯下藏着的坚硬的骨骼,用力呼吸着那股温柔的晚香玉的香气。
“塞涅尔……”他的声音变得喑哑,罕见地带着一丝颤抖。
他伸手抚上妻子的脸颊,眼睛微微有些发红,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战争正在当口,这样的提案会有太多的阻力……”
塞涅尔抓住丈夫的手,垂下了眼,低声叹息:“我知道,阻力永远都会有,但眼下恰好是个时机。很多时候我们做出大胆的尝试,不仅仅是因为不知道之后有没有更好的机会,还因为许多人为废除这份法案已经努力了好多年,我们不能一直在等待和犹豫中拖延下去。”
凌深明白塞涅尔的意思。他们要利用的就是罗宾发动战争的合法性不足这一点,而恰好穆萨医生家庭被误杀和医院被炸这两件事引发了公众的不满,舆论批评政府的决策正在把联邦引往一场更大、更可怕的战争上去。
五十年前世界战争的阴影还留在许多人的心中,人只要开始流血,就会感到害怕。
然而他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是在冒险。伊桑也好、迈克也好、塞涅尔也好,都将面对墨菲斯各方势力纠缠凝结在一起的重压。
对现在怀孕四个多月的塞涅尔来说,最可怕或许并不是党内的反对力量,而是要参加下一届总统竞选的亲哥哥——克莱蒙斯。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