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那天傍晚,凌深跟着妻子一起回了趟家,为老艾希曼夫人庆祝生日。雷奥妮·德罗斯特-徽尔斯霍夫出身于墨菲斯的权贵家族,父亲曾经是上上任的财政部长,母亲是石油大亨的女儿。她有一个双胞胎妹妹,两位Omega女性有着相似的花容月貌,曾经号称“墨菲斯的两颗明珠”。只是她那个柔弱的妹妹三十才出头就早早亡故,且终身未婚,唯独她还在岁月风霜的侵袭下傲然维持着明珠般的风韵与光彩。
老艾希曼夫人有一头张扬的、微微卷曲的金发,不过两个分化成为Alpha的孩子并没有继承,反倒像他们的父亲菲利克斯·艾希曼将军一样是刚硬强势的直发。家里只有分化为Omega的塞涅尔是这样的微曲金发。
权力和财富滋养下的贵妇人永远微微昂着下巴,身穿柔软华丽的衣裳,浑身珠光宝气地在不需要自己打理的宽阔庭院里闲适漫步。她体态风流,年逾六十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婀娜多姿的身段。她举止优雅,同时又思维敏捷,一直以来都是上流社会的焦点。
然而外界很少从她口中听到那个Omega儿子的名字,“联邦之花”在墨菲斯声名显赫,而在老艾希曼夫人那里却如同消失了一样。她显然更偏爱自己的Alpha儿子和女儿。
塞涅尔和凌深到的时候,艾希曼家的豪宅里已经有不少贵客了。基本都是艾希曼夫妇的好友,从门口望进去,看不到什么青春年少的发色。
看到塞涅尔和丈夫进来,雷奥妮也只是挑起了眼尾,花几秒的时间打量了一下这对年轻的夫妻,然后又和自己的友人继续谈笑风生。
是克莱蒙斯先带着妻子过去和他们打招呼的。
每当身处这样纸醉金迷的环境中时,凌深都是不适的。他感到自己与这样典型的上流社会场面格格不入。
由于父母都是军人,他和弟弟从小跟着他们的祖父母在一个小镇中长大。那里的一切都不像城市那样井然有序,是自由而热烈生长的。清晨时,白鸟在湖岸的上空振翅盘旋,傍晚时,红色的烟囱里会升起缕缕炊烟。他们在旷野上没心没肺地撒野奔跑,和缓起伏的线条令他们年轻的心宽广开朗,无限眷恋着田园风光的可爱景致。而不像现在,他被困在钢筋混凝土搭建的囚笼里,像一件装点橱窗的商品,没有言语和行动自由,当然也谈不上心灵的自由。
他始终对此厌恶。
如果不是作为塞涅尔的丈夫,他根本不会顶着那么一堆看似响亮却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名头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退役军人,或许和自己基金会里那些人过着一样黯淡无光的日子,在迷失中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一生。
克莱蒙斯和他的妻子兰德的话语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不甚熟练地回了几句,但好在对方也没有想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客套般的对话很快就终结了。他只记得克莱蒙斯的最后一句话是艾希曼将军让他们到了就上楼一趟。
塞涅尔挽着他一路和各个权贵打招呼,然后径直上了四楼。
艾希曼将军去年罹患心脏病,进了医院,出院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多数时间都在家休养,很少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晚宴还未开始,他也没有下楼,而是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儿子和他的丈夫进去后,艾希曼将军让塞涅尔留下,让凌深去外厅先等着。
“最近一切都好吗?”年迈的Alpha先开口问道。
塞涅尔语气淡淡地回答道:“都好。”
“凌深对你好吗?”老艾希曼转向他,略有些浑浊的眼球动了动,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显然是塞涅尔没有想到的。他以为父亲会关心一些工作上的事,或者嘱咐他几句。毕竟在他眼里,这个父亲在教育孩子方面也一贯保持着军人的严厉和冷肃,并不太会问出这样关心孩子感情的问题。
塞涅尔望向自己的父亲,发现这位许久不见的老将军变得岣嵝了许多。
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的形象在他心里都是顶天立地的:菲利克斯·艾希曼身材魁梧、宽肩阔背,有着一头浓密耀目的金发和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目光永远锐利往前。而后来有一段时间,父亲的形象陡然崩塌了。可或许是塞涅尔已经找到了新的精神支柱并将自己的神魂都放在了另一个存在上,他也没有试图去重塑他们的父子关系,就让那一地碎片凄凉四散,积尘落灰。
他稳住自己的心神,平静地回道:“他对我很好。”
艾希曼将军凝视着他的眼睛,良久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叹息般说道:“那就好。”
“父亲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塞涅尔温声问着,语调里却没有一点感情。
艾希曼将军张了张嘴,又顿了下,似乎犹豫了一瞬,而后才说:“我要见一下凌深。”
塞涅尔盯着自己的父亲看了会儿,才简短地回了个字:“好。”
凌深走进书房时感到有些意外,他不知道艾希曼将军为什么会想见他。虽然他是战友的儿子,但他父亲去世之后、包括和塞涅尔结婚之后,这位父亲的战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关心,在他进入联邦军事总参谋部之后甚至都不过问他的工作。
“艾希曼将军。”他挺直脊背,坐在自己的岳父对面。
老Alpha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是用略微沙哑沉重的嗓音缓声说:“从你进入陆军第一特种作战大队后,我就一直注视着你。那个时候,我和你的父亲谁都没想到我们能一起活着回来,那个约定只不过是迎接死亡前的一个自我安慰罢了。不过命运有的时候确实很有意思,我们居然真的都活了下来,并且他有一个Alpha儿子,而我也有一个Omega儿子。”
克莱蒙斯作为他和雷奥妮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分化成为什么性别,都不会和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有婚姻关系。凌家有再多战功,死亡和精神疾病注定了凌深的父辈终将一无所获,这样的家庭哪怕名声再卓绝、孩子再优秀,他都不会让克莱蒙斯去和他们绑在一起,克莱蒙斯的母亲更不会允许。
然而到了塞涅尔分化的时候,事情却变得不一样了。凌呈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约定,他也知道只要自己装作忘记,凌呈根本不会怎么样。但因为他在退伍军人事务部的弟弟卷入了“行为失当、滥用部门资源”的内部监察指控中,妻子的家族又扯上了政治献金相关的丑闻,艾希曼家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而在这个时候,他的妻子雷奥妮提醒了他,可以利用和凌呈之间的约定来降低舆论压力。
后来由于各种原因,风波渐渐消退,不过那个时候凌家父子已经应他的邀请来登门拜访过了。而此间真正超出他掌控的就是塞涅尔真的对凌深产生了感情。他的小儿子执意要求履行婚约。
“你在前线的表现优异,是个天生的战士。你果敢、忠贞、坚定,同时又心怀仁慈,这些矛盾的品质罕见地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我想这就是塞涅尔非你不可的原因。”见凌深并没有接话的意思,艾希曼将军继续说道。
凌深不明白对方的谈话意图,因此依旧没有接话。
艾希曼将军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了窗外暗淡下来的天际线上,垂垂老矣的气息从松弛的眼皮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或许你至今依然憎恨我,甚至因此不喜欢塞涅尔。年轻时的悸动被手握权力的老家伙生生扼断的感受一定不会太好,你感到愤怒也理所应当。为此我向你表示抱歉,但我实在找不到别的方式来补偿我的孩子。”老Alpha终于抛出了对话的主题。
将“订婚”的传闻传到前线部队的人并不是克莱蒙斯,将凌深从第一作战分遣队调到第三作战分遣队的也不是克莱蒙斯,那时的克莱蒙斯根本没那么大的能量。是他把弟弟的请求告诉了父亲,而之后凌深经历的所有变动中都有艾希曼将军的手笔。
当时还年轻的凌深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艾希曼家的人在介入他的生活。他虽然没有想到其中有这些弯弯绕绕,却瞒着所有人直接找到了老艾希曼。
他向这位官至战区总司令的将军直白地表达了自己不想接受订婚安排的想法,他不爱艾希曼家的小儿子,不想耽误对方的婚姻大事。
老艾希曼知道他此前已经去找过塞涅尔了,并且应当明确表示了拒绝,但自己那个固执的小儿子就是非要这个男人。
于是艾希曼将军把一叠他父亲治疗和用药花销的清单扔到他面前,账单是一个“慈善基金”开具的,但实际付款人则是菲利克斯·艾希曼。凌呈对于老战友非常信赖,根本想不到菲利克斯口中的“慈善基金”是只为了套住他们父子而专门为他一个人创立的。所有的花销都不是什么社会捐款,而是来自艾希曼将军自己的口袋。
紧接着,艾希曼将军又让他想想清楚,为什么在性侵事件频发的联邦军队和军校中,他的Omega弟弟从未经历过那样的龌龊事。
“在墨菲斯这个地方,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仅仅是自己。”在十年前,菲利克斯·艾希曼这么告诉凌深。
当年的那些事,凌深还记得一清二楚。此时听岳父用那么淡然又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出来,他并不会感到释然。以前他对塞涅尔的厌恶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艾希曼家的人一直在用各种手段干涉他的职业及私人生活,无视他本人的意愿,试图把他困在那个所谓的“约定”中。他知道老艾希曼是在为塞涅尔开脱,事实上如果不是塞涅尔自己执意如此,事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您想说什么?”凌深的语气非常冷淡,“哪怕我再不愿意,按照你们的想法,我也已经和您的儿子有了事实上的夫妻关系了。”
他虽然这么说,却知道那些手段之所以会奏效,一方面是由于那时候年轻的他根本没有对抗的砝码,另一方面是艾希曼父子擅于掌控人心。无论是菲利克斯还是塞涅尔都知道他和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并对他们的性格特点十分了解,也只有这样才能在整件事情中精准地把握他们的心理状态。
艾希曼将军朝他看了过去,眼皮微微一沉,昔日那种瞬间洞察人心的压迫感立刻从那双苍老的眼睛中展现出来。
“没有人拿枪指着你。凌深,你过不去的只是你自己内心的约束。你要知道,仁义道德这样的人类优良品质最容易被利用,因为善才会有情感,有情感才会有弱点。”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但如果你不是一个这样重情重义又具有正直原则的人,我也不会放心把塞涅尔交给你。”
他一开始也想不明白儿子对这个姓凌的小子究竟是如何产生感情的,直到后来才意识到,塞涅尔真的是个聪明且有自己想法的人。
塞涅尔知道在墨菲斯这样的地方,只有凌深不会因为他姓艾希曼而利用他、把他当成一种为自己谋利的资源。
凌深与塞涅尔的父亲对望着,不知为何,从这个年迈Alpha的话里品出了别样的意味。
“这么说你大概也不会太信,但我对塞涅尔的感情和对另外两个孩子是不同的。”艾希曼将军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锐利只是回光返照,“他的出生就是我的罪罚,我对他天然具有亏欠,是对另一个生命深重的亏欠。所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他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这辈子都能幸福快乐。”
“你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可以为所欲为,但我也有弱点,我也曾受制于人,我也有无法实现的心愿,我也有感情。只是我没能找到一条正确的路。”
凌深觉得自己没听懂,但他无法打断老艾希曼。他感到对方并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和自己说话,说一些过去几十年都无法说出口的心里话。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唯一的心愿就是带走你的怨恨。我希望你能够遵守自己在婚姻中的誓约,一生都守在塞涅尔的身边。”艾希曼将军又一次盯着凌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无论你曾经多么痛恨这桩婚事,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么多年里,塞涅尔对你从未有过虚情假意的时刻。我的孩子塞涅尔一直真心爱着你。”
只要凌深能冷静对待,就会发现这些都是他熟悉的话术——艾希曼家的人擅长用情感作为伪装来绑架他的良知,用道德的枷锁捆住他感情上的自由意志,并将这种外部施压巧妙地转化为他自身的心灵冲突,令他在挣扎的同时又不得不心甘情愿地自己跪地降服。所有看似真情流露的话语都是具有欺骗性的表象,他们用他自己内生的道德和仁慈编织出天罗地网,将他彻头彻尾地困在其中,他甚至无法充满底气地去责怪任何人。他的内心准则就是艾希曼家的人手中握着的进攻利器。
然而当他听到老艾希曼的最后一句话时,他却感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来防御这样的进犯。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对欲念的抵制开始松动,以至于严密的防备出现了缝隙,不再牢不可破。无论是水还是火,亦或是一把撬棍,都有可能侵蚀他、打开他。
见凌深沉默不语又若有所思的样子,艾希曼将军知道他大约在想什么,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你是不是心里觉得我又在用话语诱导你?凌深,塞涅尔是我最爱的孩子,我不会拿他的感情来开玩笑。难道这么多年你自己心里没有一点感觉吗?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他有多爱你吗?”
凌深被一个“爱”字剥夺了所有的反应能力,卸下了对抗和冷漠的盔甲。他走出书房时,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恍惚且心神不宁。
塞涅尔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异常,有些担心地走过去问道:“深,是父亲为难你了吗?”
凌深风雨飘摇的内心再一次被这句话重击,他望着一脸忧心的塞涅尔,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句“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他有多爱你吗”。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办法回答,但却暗自下定了决心,想要去弄清楚一个答案。
“没有。”他淡声说,“只是说了些工作上的事。”
塞涅尔皱了下眉,显然不太相信。他的父亲压根不关心凌深在做什么。但他知道,以凌深那个性格,只要对方不想说,他什么都问不出来。
晚宴开始前一刻钟,艾希曼将军才在克莱蒙斯的搀扶下走下楼,并不冗长的晚宴结束后他也没有留下与宾客寒暄,而是早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宾客们都体恤他的病体,也没有任何非议,在生日宴之后早早离开了。
只有艾希曼家的三个孩子还在偏厅里聊点什么,凌深和克莱蒙斯的妻子、孩子都没有进去打扰。塞涅尔的Alpha姐姐格蕾塔是出了名的多情,不仅标记了三个Omega,外面还养了别的情人,而她的三个孩子有三个不同的母亲。为了避免麻烦,她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家。
不过也没过多久,塞涅尔就一脸阴沉地从偏厅里走了出来,看上去非常生气。他拉着凌深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克莱蒙斯从后面追上来,试图喊住他:“塞涅尔,别和你的姐姐计较,她从来都是那个样子。”
塞涅尔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直接上了车,没有理睬克莱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