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秀夫进了傅西凉的客厅,就见这客厅里也没什么陈设,最醒目的是一套桌椅,桌子上摆得满满登登,一部分是天蓝色的木板木条,一部分是银光闪闪的金属部件。
他没看出那些都是什么,也无暇看,单是抬头望向了天花板。隔着一层天花板,他嗅到了他娘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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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太太活到今年五十八岁,半生经历可用两个字来形容:厉害。
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就厉害,她爹她娘对她是惹也惹不起、躲也躲不起,只得恭而敬之的相待。而她虽然年纪小小便悍名远播,但因家资巨富,自身又是一位标准的美人,故而也很顺利的嫁了人,所嫁的葛家也是体面的人家。
她父母想女儿如此凶悍,到了婆家和人家硬碰硬,说不定要受多少磋磨。想到这里,这一对父母不由得流了些泪水,给女儿多多的送了陪嫁,意思是让葛家人看在金钱的面子上,能对女儿多担待些。
结果到了葛家不出一年,这位女儿便将葛家上下全部降服,重新建立了葛府新秩序,捎带手的把婆家几个小叔子、娘家几个亲兄弟也全控制住了。葛老爷身为她的夫君,更不必提,此生莫说纳妾,连根妾毛都没摸过。
葛老太太此生一共生养了三男一女,前头两个男孩,老大葛立夫,老二葛隽夫,都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老三是个女孩,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及至到了葛老太太三十岁那年,葛秀夫降世,葛老太太算是自己给自己造了个克星。
首先,葛秀夫给葛老太太带来了极大的精神折磨,他是冬天生下来的,起初一切都好,结果养到春天可以抱出门了,就闹起了严重的皮肤病,葛老太太被夭折的老三吓着了,怕老四这条小命也要玩完,故而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花了无数的心血,吃了无数的辛苦,差一点就要远渡重洋到欧洲去瞧病,最后还是在葛秀夫五岁那年,才由一位英国大夫确定了这孩子的病症。那大夫说这样的病不稀奇,但是绝大多数都不严重,甚至轻到自己都不察觉,像葛秀夫这样的情况,也实在是罕见得很。
葛老太太从未听说天下还有这样的怪病,一个人竟是不能去见太阳。连天日都不能见,那这辈子还能做什么事业?
无可奈何之余,葛老太太只好认命,甚至已经提前向立夫和隽夫做了交待,让这两个儿子发誓,等自己百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个一定要继续将弟弟照顾到底,不许亏待了他。并且还把兄弟二人的手抓过来,用簪子一人扎了一下,挤出鲜血,让他俩一起发了个血誓。
立夫和隽夫的性情随了父亲,温和理智,对于这位母亲,也早已双双认命,所以全都乖乖的挨了扎,也一起发了誓。
葛老太太又道:“你们弟弟这辈子是只能坐在家里白吃饭的,比不得你们都有前途,将来我多分他几个钱,你们也不许闹。”
立夫和隽夫怕再挨扎,当即痛快的又做了保证。
葛老太太办完了这个手续,然后就收下心来,预备拿老三当个病秧子养着。结果,她老人家越养越感觉不对劲——首先,老三精力过人,淘气程度约为同龄孩子的三四倍,在屋子里根本待不住,动辄就要跑出去,晒得满身红斑水疱再逃回来;其次,他既是精力过人,却又被母亲和病痛一起牢牢束缚着,天长日久,憋得他有点心理变态的意思,具体表现就是不甘寂寞,总想在家里兴风作浪。葛老太太在外也算是一位女界领袖,家中总有客人登门,客人一到,葛秀夫就来了精神。甲客的话经了他的嘴转达给乙客,能在字句基本如实的前提下,变成完全相反的意思。乙客的反应落在他的眼中,他回头再对甲客如实一说,实情经了他那语言艺术的加工,又会再次改头换面。
如此几个来回之后,甲乙二人就能在葛家厮打起来,而这一年,葛秀夫才十二。
葛老太太一生快意恩仇、豪气干云,没想到养出这么一个坏儿子,行径简直和阴沟里的老鼠有一拼。她气急了,要对坏儿子用家法,几场家法用下来,她又有了新发现:这儿子和他两个哥哥不一样,这儿子的性格……好像有点像她。
从葛秀夫十二岁开始,葛老太太亲自对他施行教育,葛家从此就没消停过。眼看葛秀夫如此不驯,葛老太太怒发如狂,决定揍他——一时恨极了,想要活活打死他,一时冷静下来,想他此生活得处处受限,连点阳光都享受不到,又怜他痛他。
在这样的情感矛盾中,葛老太太作为一名性情中人,便是时而把他吊起来用鞭子抽,时而将他搂抱着疼。午夜梦回,葛老太太柔肠百转,并且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柔肠百转,所以是一边忧郁苦闷,一边被自己的忧郁苦闷所感动,自己都觉着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母亲。请看自己大半夜的有觉不睡,坐着叹气,这母爱还不够深沉伟大么?
如此又过了些年,葛秀夫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学会了出门冶游。葛老太太怕他在外晒死,又关他不住,便趁夜带了几个家丁冲进他的卧室,将他绑了起来,意思是要狠狠打他一场,打到他动弹不得。葛秀夫这些年在他娘那里挨的打,千手观音来了也数不过来,挨到了这一夜,他先是一声不吭的忍着,等到他娘看他老实了,给他松了绑,他起身就将他娘推了个大跟头。
然后冲进葛老太太的屋子里,趁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抡起一把硬木椅子,开砸。
葛秀夫于十八岁这年,和母亲正式开战,到了今年,战争正好持续了十年整。他们母子二人,性格类似,相貌类似,凡是天生的特质,都几乎是一模一样,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所以战况呈胶着之势,一直不分胜负。葛秀夫的劣势是不便捶打亲娘,真动手了只能回避;葛老太太的劣势是不便暗杀亲儿,开火之时也无法发挥实力。
葛家的这些内情,傅燕云有所耳闻,傅西凉则是一无所知,但他小时候也挨过他娘的打,所以倒是很能理解葛秀夫的情绪。葛秀夫仰头看天花板,他也跟着仰头看天花板,结果刚一抬头,就听见楼上传来了一阵尖声:“葛秀夫!你给我滚出来!”
这一嗓子高亢锐利,全然不像一般老太太的口吻。葛秀夫听了还没怎样,傅西凉却是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攥住了葛秀夫的胳膊——这一嗓子里,藏着一种熟悉的恐怖。
葛秀夫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再次仰头望向了天花板。
这回,他们又听到了一串滚地雷般的大响,响声源于楼房的另一侧,就是社长办公室的那个方位,仿佛是什么家具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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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层楼上,长舌日报社的全体活物,包括刚从厕所里走出来的费文青,全部屏住呼吸,靠墙站了。
葛老太太虽然年近花甲,但依然是身量挺拔,满头黑发,两道眉毛扯得老高,一个嘴唇涂得鲜红,正称得上“浓妆艳抹”四个字。跟着她的两个丫头,都生得高大白胖,两个丫头之后是两名青年,也都是威武雄壮的面貌。
葛老太太这些天本来都不大想起这个儿子了,今天端午节,她在家中众人的恭维下,喝了几杯小酒,忽然勾动心事,想起了自己在这世间的唯一劲敌。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又确定了葛秀夫就是在这日报社里,所以如今见他对自己避而不见,便是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定要请他尝尝老娘的辣手。站在走廊里一声令下,她先让四名手下将那社长办公室砸了个稀烂,因见那办公室里还放着个很漂亮的大礼盒,可见这儿子过节过得还挺热闹,她便让丫头将那礼盒拎出来掼在地上,细细的踩烂。而费文青远远望着,就见那礼盒十分眼熟,礼盒踩烂了,里面的点心露出来——连点心看着都是同样的眼熟!
砸过了办公室后,葛老太太见葛秀夫还是不露面,简直让自己下不来台,便是越发的恼火,揪来看门的工友问:“葛秀夫呢?”
工友连连摇头,结果挨了正反两个嘴巴。
下一个被揪住的是主编,主编一脸懵懂,太懵懂了,于是葛老太太相信他是真的不知情,饶了他。
将厕所也检查了一遍,她又赏了会计一个耳光。会计莫名其妙,因为葛老太太对他根本就是什么都没问。殊不知是葛老太太见过他和葛秀夫同行,所以恨屋及乌,今天也请他吃了一掌。
一边高声痛斥着这个逆子,她一边在走廊里缓缓而行,将那办公室一间一间的翻找。如此走到了走廊最尽头的一间屋子里,她忽然瞧见屋内有个大个子靠墙站着,气质一看就和旁人不同,不像这里的职员,倒仿佛是逆子常带的那两个保镖之一。
她走到了大个子面前。
大个子眼观鼻、鼻观心,直挺挺的背手站着,随葛老太太如何审视,坚决的一动不动。而葛老太太对他看了片刻,忽然伸手从他身后一掏,掏出了一截绳子头。
“这是什么?”她问大个子。
大个子对葛社长忠心耿耿,耷拉着眼皮沉着脸,拒绝回答葛老太太的问题。
而葛老太太冷笑一声,牵着绳子头,扭头望向了身旁那扇半开半掩的窗户。
窗外是个有花有草的小世界,一个青年正小跑着往里进,一直从后门跑进了楼里。
“下楼。”葛老太太发了话:“真当老太太是吃素的了?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还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