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燕云一边开汽车,一边问道:“见了他就那么高兴?”
傅西凉答道:“好久没见了。”
“怎么就好久没见了?你忘了他那天也去了巡捕房?”
“那天没顾得上看他。”
“我也没顾得上,就听他在外面说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谁是他男朋友?”
“我。”
傅燕云登时毫无笑意的笑了一声:“这是怎么论的?他又不是个大姑娘,怎么还认你做起男朋友了?”
“因为他没有常识,以为男朋友就是男的朋友。我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但是他认为无所谓。”他转向了傅燕云:“我忘了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了,就记得他回答得很洒脱。”
傅燕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又问:“那么,你是他的男朋友,他又是你的什么人呢?”
“当然也是男朋友。难道会是女朋友?”
“难讲啊。”
“为什么难讲?难道你以为他其实是个女人?他是女扮男装?”
“我倒也没有那么眼拙。”
“我可以打包票,他绝对是个男人。”
傅燕云不动声色的溜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脱他裤子检查过了?”
“这还用检查?他的胸膛是平的嘛。把他和二霞放在一起,狗也看得出他是男的、二霞是女的啊!”
傅燕云一打方向盘,拐了弯:“总感觉他这话说得不正经,有点像是占你便宜。”
“反正我的朋友在你眼里全都不好,连李沛霖都不好。”
“我确实是感觉李沛霖也不大对劲。倒是那个馋嘴的赌徒好一些。”
“他天天找我借钱,你还说他好?”
“赌徒借钱至少是合乎情理的,天天拽着你坐草地就很奇怪了。”
傅西凉感觉自己和他说不明白,所以打开车窗吹着晚风,不理他了。傅燕云开着汽车,有点忧心,但是忧得不很严重,因为傅西凉不是标准式的傻瓜,面对着外界的陌生人,同一种亏他一般不会吃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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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燕云和傅西凉到家不久,就变了天,下起了大暴雨。
这场暴雨持续了半夜,第二天城里都发了河,四处全是又湿又冷。傅西凉无所事事,盖了毯子睡觉——不睡也是无聊,在燕云这里,他的活动范围只有二楼这四间屋子,楼下白天有个陌生的老妈子,他感觉不自在,所以无事不肯下去。
他有点想家了,那个家虽然比较简陋,但窗外就是绿树和鲜花,伙食也更好些,燕云家没厨子,不是买着吃,就是让老妈子做点什么凑合一顿。更要紧的是:在那个家里,他是一家之主,二霞不管他,他也不管二霞。
而在这边,他什么事都得听燕云的。
若论熟悉和亲切的程度,那是那边胜过这边。从他拎着一只冰淇淋桶彻底搬过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许久。
“还是得回去。”他缩在毯子里,闭着眼睛想:“等燕云晚上回来了,我就对他说。”
哪知尚未等到晚上,傅燕云下午提前回来了。
傅燕云上楼进了卧室,直接把睡眼惺忪的他扶了起来。弯腰直视了他的眼睛,傅燕云正色说道:“弟弟,醒一醒,现在家里有了一件要紧的事情,等会儿需要你出面。”
他懵懵懂懂的看着燕云,不知道家里能有什么大事,竟会需要自己出面。而傅燕云本拟着对他隐瞒到底,让他尽量活得无忧无虑,可看如今的情形,显然是隐瞒不住了。
傅燕云上午又去见了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今日起了个绝早,已经在负心汉的坟前将那些纸活儿尽数焚化,几乎是给傅老爷烧了一座城过去。在坟前哭过诉过了,她叫来傅燕云,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她想见见傅?瀚的后人——养子不算,她要他的亲生血脉。
活的傅?瀚是见不着了,那么见见和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也行,也许能从他的儿子身上,还找寻到一点点他的痕迹、他的气味、他的影子。
她实实在在是、太想他了。
老太太只有这一个要求,见过了就走。而傅燕云对着周老太太,周旋和敷衍的言辞全已经说不出口——老太太来的时候,恶狠狠的,精气神十足,还完全不像个老太太,结果这才过了几天?她那头上已经见了白发。
“行。”他一横心,对着老太太说道:“您想见,那就见。只是我还有话,要事先对您讲明。我这位弟弟,他——他脑子也是有点——不大灵光,您和他见了面,他若是有了无礼的举动,说了什么冲撞您的话,你可千万别和他计较。”
周老太太张开嘴,呵出了一口绝望的凉气:“他、他也像辽东似的?”
傅燕云回答得很艰难:“他比辽东弟弟——要好一点。”
他怕自己刺激到周老太太,不敢说西凉比辽东好了成千上万倍。
周老太太先前一直认为自己是命苦,如今听了傅燕云的话,她怔怔的站着,忽然感觉自己更像是陷入了一个诅咒。
在那个负心汉跟前,她连惨都惨得不出众,她就只是被他祸害了人生的好些女人之一。
而傅燕云嘱咐完了周老太太,匆匆回来继续嘱咐弟弟。他没提老太太要刨坟的旧话,只说她是咱们爸爸原来的一个红颜知己,就像江宁的娘一样,就像京华的娘一样。
傅西凉听到这里,问道:“她是要来分遗产吗?可是我已经没有了。”
傅燕云答道:“和遗产没关系,她就是看不着咱们爸爸了,所以想要看看咱们爸爸的儿子,就是你。”
“她自己不是有一个爸爸的儿子吗?”
“想要再看看别的。”
“真不是要来找我打官司?”
“绝对不是。”
傅西凉放了心:“那行,什么时候看?”
“再过一会儿就到。”
然后傅燕云继续对他絮絮的讲,告诉他等见了老太太,不能喊阿姨,伯母也不对,更不能叫姨娘,应该怎么称呼呢?傅燕云自己也是左思右想,一边思想,一边拽了他起床洗脸梳头。他倒是起得很痛快,因为窗外忽然亮堂起来,正是天空放了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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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很晴美的傍晚时分,傅燕云把周老太太一行人迎接进了家中。
周老太太把傅辽东也带了上,想让他认认自己的哥哥。她知道辽东并非只有这一个哥哥,但这个哥哥和别的不一样,这个哥哥是负心汉家里的嫡子,和“别的”相比,总像是更正宗些。
因为带了傅辽东,所以她又带上了傅辽东的二舅,以及一个总跟着她的老妈子。二舅身大力不亏,专治傅辽东,老妈子则是伺候傅辽东伺候得经验丰富,和二舅配合起来,会有刚柔并济的效果。
周老太太受了傅燕云的嘱咐,进门前以为自己会见到另一个款式的辽东,孰料下了汽车向内一走,她就见楼门前站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青年,身形挺拔,颇有一种凛然的英姿。及至走到近前了,高大青年彬彬有礼的向她一鞠躬:“晚辈西凉,向老太太问安。”
然后他直起身,又一抿嘴,给了老太太一个假笑。
周老太太抬眼盯着他,看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小负心汉,一口气堵在胸中,她的眼睛便模糊了。
攥着手帕摁了摁眼角,她回头对着傅燕云说道:“这小子会长,像他的爹。”
傅燕云点头附和:“是的,大家都这么说。”
傅西凉这时侧身让开了道路:“老太太里面请。”
周老太太一眼一眼的看着傅西凉,恍恍惚惚的迈了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那客厅里去的,只记得自己一路走,一路问那西凉的话——那孩子随着她走,有问有答的,比她家里的那些个侄子们斯文多了。这么好的孩子,傅燕云为什么会说他像辽东?
进入客厅之后,她回过了神,不急着落座,先回头拉起了傅辽东的手:“来,辽东,过来认认你哥哥。”
傅辽东不肯上前,而且表情很痛苦——他夜里睡不着,天亮的时候想睡了,他娘又生拉硬拽着他去上坟烧纸,坟上有人敲锣念经吹喇叭,震得他头痛欲裂。他非常的恐慌,此刻几近崩溃,可他娘又死命的攥了他的手腕往前拽,攥得他骨头都要断了!
没人知道傅辽东的所思所想,众人就只看见他忽然大叫一声,跳起来就要去打周老太太的头。众人一惊,傅西凉不假思索,一把就将老太太扯到了自己的身后:“不许打人!”
他这一下子用力过猛,差点把周老太太抡到了沙发上。眼看傅辽东还要朝着周老太太扑,傅西凉后退一步,背过一只手把老太太护到了自己身后:“你别打她,老太太不能打!”
周家二舅这时已经冲上来掐住了傅辽东的脖子,那老妈子也赶紧跑过来,把两个棉花球塞进傅辽东的耳朵眼里,又掏出个黑布缝的眼罩,罩了他的眼睛。
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刺激,又被二舅掐了脖子,傅辽东渐渐安静了下来,然后被他那二舅押了出去。
傅西凉则是放下手,回过了头,告诉周老太太:“你别怕,没事了。”
周老太太歪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傅西凉。隔着一层泪光,他模糊得只剩了轮廓——和他爸爸一模一样的轮廓。
扭头望向一旁的傅燕云,她颤抖着开了口:“如果辽东是这样的,我这辈子……也算是有了一点甜头……”她一手抓住了傅西凉的手,一手狠抓了自己心口:“如果我的儿子是这样的……我也认了……”
她心痛,痛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傅西凉低头看着她,有点摸不清头脑,也不大能够体会她的心情,但是出于礼貌,他用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手帕,递向了她,见她只是狠狠扭绞着心口那片衣襟不放,并不肯接手帕,而眼泪又已经淌了满脸,便俯身给她擦了擦泪水,然后再次将手帕递向了她:“你自己擦。”
傅燕云则是有些慌,因为周老太太那个样子很像是要发作急病。但周老太太忽然“哇”的哭出了声音,扭绞着心口的那只手也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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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太太抓着傅西凉的手,嚎啕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她渐渐的平静下来,整个人似乎都瘦了一圈。傅西凉被个陌生老太太紧紧的抓着手,又听她撕心裂肺的哭个不休,也是十分难熬,但该忍的时候就得忍,所以他呆呆的望着窗外,耐着性子强忍。
听得周老太太哭声渐歇了,他扭头去看身旁的燕云,想问问他自己还得再忍多久,然而未等他出声,燕云手疾眼快,先捂了他的嘴,让他只来得及在燕云的掌心里唔了一声。
幸而周老太太在彻底止住了哽咽之后,就松开了他的手。
哭过了的周老太太平静下来,还怪不好意思的,有心立刻告辞,可又舍不得傅西凉。傅西凉是负心汉在这人间的唯一“遗迹”,虽然是他和别的女人生的,但因那女人是他的正妻,而且无论是论年纪地位,还是论先来后到,那女人都是确定无疑的要排在她前头,所以她对傅西凉体内的另一半血液,并不排斥。
舍不得傅西凉,但是又无法,只可惜他不是个小孩子,他若是个父母双亡了的小孩子,那么她会把他带回奉天去抚养。他是个大孩子,她也愿意带。
于是,她试探着问:“孩子,你想不想跟我到奉天去玩些天?那儿也热闹,好玩的好吃的多着呢。”
傅西凉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不去。”
周老太太也自悔失言,感觉自己方才那话说得像个拍花的拐子,有点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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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周老太太心潮澎湃、百感交集的走了。
把周家一行人送走之后,傅燕云回到客厅,几乎是瘫在了沙发上。傅西凉也在一旁坐下了,心中有很多疑问:“她为什么忽然大哭起来?”
傅燕云无力回答——每次和周老太太打过交道之后,他都会是特别的累。
傅西凉自己想出了答案:“大概是她一看见我,就想起了爸爸,就哭起来了。”
傅燕云点点头:“嗯,差不多。”
傅西凉又道:“那个就是傅辽东吗?傅辽东是个疯子?”
“他……是。”
“他娘是不是也有点疯?”
“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哭就哭,哭的时候还那样抓着衣服,看起来太奇怪了。”
傅燕云听了这话,忽然也有点想要哭一哭。对着傅西凉淡淡一笑,他说:“她不是疯,她是悲哀。她想再见咱们爸爸一面,想和他拉拉手、说说话,可是办不到了,永远都办不到了。”
然后他又问道:“你想不想爸爸?”
傅西凉答道:“原来有时候会想起他,这几个月都没有想。”
傅燕云低声告诉他:“弟弟啊,你记住,以后要是有人问你想不想爸爸和娘,你就直接回答一个 ‘想’字,这样显得你有情有义,有孝心。”
“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