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凉到家时,二霞已经在灶台前忙活起来了。
自打傅西凉一到家,她就忽然觉出了饿,而且是这也想吃,那也想吃。傅西凉刚一出门,她挎起篮子也直奔了菜市场。等傅西凉回来时,她已经将花生米炸好了,黄瓜丝也切好了,一勺热油浇进一碗底的调料里,她把拌凉面用的酸辣汁子也预备出来了。傅西凉这边一进门,她那边就往开水锅里下了面条。
等傅西凉擦完了汗,喝过了水,她也把午饭摆上了桌。午饭简单,一样是她从外面买回来的黄米凉糕,一样是自家做的酸辣凉拌面,知道傅西凉不大能吃辣,所以只给他放了一点点辣椒,意思意思而已。
她正要出去拿筷子,院门一开,丁雨虹来了。丁雨虹给她拿了两瓶黑汽水,笑眯眯的告诉她:“我们老板让我送过来的,说是你一瓶,西凉先生一瓶。”
二霞接了汽水瓶子一看:“哟,怎么是黑的?”
“新鲜吧?这是洋汽水,叫可口可乐,原来咱们这儿没卖的,只有上海有。今天我们老板让我去馆子里给他订午饭的时候,听我说馆子里卖这个,就让我又去买了两瓶,给你们送来。”
“那你替我谢谢燕云先生。”说着她拿出一瓶向前一递:“我不喝这个,你喝吧。”
“我喝过了。你尝一尝,挺好喝的。”
“我不喝它,黑药汤子似的。”
“那我喝一半,你喝一半。”
说着,丁雨虹接过汽水瓶子,直接用牙齿咬开了瓶盖:“给你。”
二霞有点怕这东西,笑着摇头:“我不要。”
丁雨虹仰起头喝了两大口,两大口就去了半瓶:“我喝一半,你喝一半。”
二霞感觉自己不能再拒绝了,这才接过汽水瓶,分成几口把它喝光,喝完之后想要点评一句,但是尚未开言,先打了个嗝儿。心里一害臊,她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了,只道:“那我这就回去啦……”她向后望了一眼:“我们那儿正等着开饭呢。”
丁雨虹向她又是一笑,然后扭头跑开了。
二霞也笑盈盈的转身往回走,顺路拿了筷子进房,告诉傅西凉道:“燕云先生给你送了一瓶汽水。”
傅西凉点点头:“嗯。”
二霞把筷子给了他,又找出酒瓶起子,给他开了瓶盖:“晚上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下午给你做——你想不想吃肉?”
傅西凉喝了口汽水,再次点点头:“想。”
二霞领了旨,立刻开始筹划晚餐内容。而傅西凉坐在客厅里,不动感情的吃了四块黄米凉糕,两大海碗酸辣凉拌面,最后喝光了那一瓶可口可乐。
二霞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偷偷瞄了他几眼,感觉他像是有点不高兴——他高兴的时候都未见得能有个笑模样,不高兴的话就更是严肃迫人。二霞不由得心中不安,还以为他是嫌午饭太简单、吃得不顺口。殊不知傅西凉只是想要自行车而不可得、有些沮丧罢了。
独自坐在客厅窗前,他沮丧了能有一个多小时,后来渐渐的过了劲儿,加之天气是那般的晴好,窗外简直就是鸟语花香的风景,所以他来了精神,又有点坐不住了。
二霞没敢进门打扰他,人在院子里,用刷锅水浇花。浇着浇着,她感觉头顶上有人在看自己,端着小锅一仰头,她瞧见了那副墨镜。
墨镜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墨镜下面的嘴说了话:“霞,西凉回来了吗?”
二霞听了他这个简要的称呼,暗暗的一咧嘴,但是又不敢反驳——她实在是有点怕他,别说他叫她霞,他就是改口叫她虾,她也得受着。
端着小锅犹豫了一瞬,她实话实说:“回来了。”
“让他上来。”
二霞“哦”了一声,转身走到那绿纱窗前,小声说道:“楼上葛社长听说你回来了,让你上去。”
傅西凉这才想起来:自己头顶上还有个很好玩的朋友呢!
立刻起身走到院子里,他仰起头,对着二楼喊道:“葛社长!”
窗后立时现出了一副墨镜:“西凉。”
傅西凉一见了他就高兴,抬手向他用力的挥了挥。葛秀夫微微一点头,没有笑,心想我是不会再受你的骗了。
傅西凉又道:“我上楼去看你。”
墨镜上方的两道眉毛动了一动——这回居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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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西凉上了二楼,直接走向了葛秀夫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是那么的蓝阴阴,葛秀夫坐在写字台后,简直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傅西凉。傅西凉推门进来了,进门之后没急着往里走,而是停在门口,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他,然后告诉他:“我回家了,前几天我在燕云家里住。”
“怎么搬到了他那里?”
“因为我在巡捕房里打了架,他让我避避风头,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
葛秀夫向他招了招手:“我还当你那个醋精哥哥要把你藏起来了呢。”
傅西凉“嗯?”了一声,同时绕过写字台,走到了他跟前:“醋精?”
葛秀夫向他仰起了脸:“你知道吧?他不喜欢你和我交朋友。”
傅西凉想要看见他的眼睛,于是抬手摘下了他的墨镜,放到了一旁:“我知道,我所有的朋友他都不喜欢。”
葛秀夫向他缓缓一眨眼:“那你是听他的话?还是继续和我好?”
“这件事我不听他的。”傅西凉答道:“要是听他的,我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连着这么多天都不来见我?上次在街上见了面,你也不过来和我说一句话?”
傅西凉被他问住了——为什么这么多天不来见他?因为自己去燕云家里了啊!难道还要为了见他特地回来一趟?为什么在街上见面不和他说话?在街上见面还需要说话吗?
他完全不懂葛秀夫这句问话的意思,但对于这样的朋友和这样的“不懂”,他堪称是经验丰富,以至于他无需苦思冥想,直接问道:“我得罪你了?你生气了?”
葛秀夫刚要否认,可是一转念,故意答道:“是的,我生气了,你怎么办?”
“我哄哄你?”
葛秀夫深感意外:“你想怎么哄我?如果哄得不好,那我还是要生气的。”
“我给你买礼物。”
葛秀夫越发的意外,没想到他还会这一手:“你想给我买什么礼物?”
“你想要什么?事先声明,不可以超过二十块钱。”
葛秀夫强忍着没有笑出声音:“我要什么你就买什么,这未免太容易了,怎么显得出你对我是用了心?我不说,你看着办。”
傅西凉直起腰,先是上下打量了葛秀夫,然后抬头环顾了整间办公室。葛秀夫舒舒服服的窝在椅子里,含笑盯着他:“看什么呢?是看我喜欢什么?还是看我缺少什么?”
傅西凉不理会,依旧是看,看到最后,忽然说道:“我知道了。”
然后他扭头就走,葛秀夫连忙追问:“干什么去?”
他在门口惊讶的回了头:“去给你买礼物啊。”
葛秀夫挥了挥手:“好,去吧,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了想:“一个小时。”
“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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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葛秀夫因为对傅西凉的礼物太好奇,所以对于其余的一切都是心不在焉。
时间过去了四十分钟之后,他开始每隔两分钟抬头看一次挂钟。主编夹着一沓稿子过来和他谈正事,主编说十句,他能听进去一句。正在他有口无心的敷衍主编时,房门一开,傅西凉抱着一只大纸箱子,从门口挤了进来。
葛秀夫当即站起来:“老陈,我有急事,你有话明天再说。”
主编老陈见了傅西凉怀中的那只纸箱,感觉若从体积而论,确实是人家的事情更大,便夹着稿子退了出去。
葛秀夫摘下墨镜,也起身走了过去:“你这是买了个什么?”
傅西凉把大纸箱子往地上一放,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很好的礼物,你一定喜欢。”
然后他弯腰打开纸箱 ,从里面抱出一只相当豪华的地球仪。这地球仪之大就不必提了,支架乃是黄铜打造,也是金光灿烂,更特别的是它那下方不是普通底座,而是一只四四方方的胡桃木盒子,盒子外面伸出一只摇柄。
傅西凉把地球仪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转身挪开纸箱,拉来了葛秀夫。让葛秀夫和自己并排站到了写字台前,他说:“你看。”
他缓缓摇动了那只手柄,蓝阴阴的办公室里,大地球仪闪闪烁烁的亮了起来,原来地球仪里安装了一只小灯泡,摇柄一转,灯泡就亮。
“这样,”他轻声说:“你夜里也可以看它了。”
葛秀夫从来没有放眼世界的愿望,白天都从来不曾看过地球仪一类的玩意儿,夜里更是不会有这种雅兴。面对着傅西凉所买回来的这件大礼,老实讲,他有些懵。
抬手揽住傅西凉的肩膀,他扭头看他的侧影:“这是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买地球仪?”
“我觉得像办公室和书房这类的地方,应该有地球仪,但是你这里没有。”
随即,傅西凉直视了他的眼睛:“你喜不喜欢?”
葛秀夫点了点头:“很喜欢。”
“是不是也不生气了?”
“这么好的男朋友,我怎么舍得生他的气?”
“你是在说我吗?”
“当然,男朋友我只有你一个。”
然后,葛秀夫向他一笑:“看不出来,你还知道哄人。”
“当然知道。”
“原来你都哄过谁?”
“朋友。”他想起了往事,告诉葛秀夫:“我读书的时候,谁要是生了我的气,我就买礼物送给他,他收了礼物就会继续和我好了。”
葛秀夫扳他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了自己:“往后不用你给我送礼,看我不痛快了,你给我两句好听的话就行。”
“那还不如让我继续送礼。”傅西凉说:“我嘴很笨,不会说好听的话。”
“我教你。”
“我学不会。”
“学得会。”葛秀夫向他迈了一步,伸手掐住了他的腰。
虎口卡在他的腰侧,手指贴着他的后腰,他痒得一扭,随即要躲,然而葛秀夫呵斥了一声:“别动!”
说完这话,葛秀夫自己先不动了——不动的话,就不是那么的痒。
傅西凉低头看看他的手,抬头再看看他的脸。他双手暗暗运着力气,问道:“西凉,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我的腰。”
“不对。”葛秀夫摇了摇头:“是我的枕头。”
傅西凉想了起来:葛秀夫确实是枕着自己的后腰睡过一夜。
“你说,”葛秀夫教他:“是你的枕头。”
他感觉这话莫名其妙,但不是什么污言秽语,可以模仿:“是你的枕头。”
“什么是我的枕头?”
“我的腰。”
“连起来说。”
“我的腰,是你的枕头。”
葛秀夫轻轻吁出了一口气,然后在一种奇异的刺激性中笑了起来。笑了一气之后,他抬起一只手,搭上了傅西凉的肩膀:“我什么时候还能再用用我的小枕头?”
傅西凉看了看这间屋子,没有床,只有一张躺椅:“如果你想枕着我躺一会儿,可以下楼到我家里去。我家有床。”
“不如晚上你跟我回家。”
“不,我不喜欢在别人家里过夜。上次是喝醉了。”
“那就再醉一次。”
“不,我好几天没回家了,今夜要好好的在家睡一觉。”
葛秀夫一皱眉头:“那我可就又要生气了。”
“你生气我也没办法。”
“不买礼物哄我了?”
“已经买过了。”
葛秀夫笑着向他一扑,在拥抱他的同时,顺势拍了拍他的后背:“我这个男朋友啊,是一点儿也不肯惯着我。”
傅西凉任葛秀夫抱着,然而心思并不在葛秀夫身上。扭头望向了写字台上的地球仪,他伸手将它转了一下,然后用指尖点中了上面的一点:“我们就在地球的这里。”
葛秀夫冷不丁的听了这句话,话虽平常,然而仿佛含有一种特别的浪漫和清冷,让他骤然感觉自己方才的戏谑之语乌烟瘴气、很不上等。
放下双手转向写字台,他俯身仔细看了看:“这么一看,我们简直小得什么都不是。”
“放在宇宙里,地球也小得什么都不是。比它大的星星有千千万万。”说到这里,他忽然扭头问葛秀夫:“如果今夜天上没有云,我们一起看星星好不好?”
葛秀夫愣了愣:“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