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秀夫非常的想请傅西凉吃一顿饭,外头吃不成,那就回家里吃。然而傅西凉一脸病容,刚出门时的精气神也没了,还发了烧,葛秀夫让他多喝几口水,他都摇摇头、不想喝。
什么都不想,只说累和困,要回家睡觉。葛秀夫要带他上楼去睡,他却又不肯——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他这一睡兴许就要睡到明天早上去,如此漫长的一觉,当然还是睡在自己家里更好。
他一定要走,甚至已经站了起来。葛秀夫只好让人拿来衬衫给他穿了上。衬衫已经洗干净了,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也已经是干得差不多。傅西凉直到现在也没意识到西装上衣丢了,昏头昏脑的随着葛秀夫往外走。葛秀夫从家里找了两个人,一个当汽车夫,一个当保镖,他自己陪着傅西凉坐在汽车后排。
汽车开到半路,葛秀夫忽然问道:“今天的事,要不要告诉你哥哥?”
“哪件事?是你带我出来吃饭?还是我们被人用斧子砍?还是我到了你家里做客?”
“全部。”
傅西凉反问:“你怎么想?”
“我想还是不说为好。”
他不解释,答完就看着傅西凉,等对方的下文。而傅西凉缓缓的一点头:“那就不说。”
确实还是不说为好,燕云有时候喜欢小题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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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停在了那两扇黑漆院门外。
葛秀夫说道:“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问题,我等你的答复。”
傅西凉实在是眩晕得撑不住,视野是摇晃的,动作也有些失控。他知道葛秀夫所说的“问题”是什么,然而发不出声音回答,只能扭头看他一眼,表示自己知道。看这一眼的时候,他脸上有一种颤抖的、将要崩溃似的神情。
然后他提起一口气,推门下车回了家。进门之后他看见了二霞,二霞迎上来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也不想听。径直走进卧室里,他想自己终于到家了,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
他抬手解纽扣,脱了衬衫,脱了长裤 ,脱了鞋袜,最后脱了内裤。弯腰展开一条毛巾被,他赤条条的躺下去,盖好被,闭了眼睛。
二霞在门口站着,大吃一惊,还以为这位世间难寻的好东家忽然疯了。连忙关了卧室房门,她扭头往外跑,想要去找那位恐怖的葛社长,问问葛社长对傅西凉都做了什么事,怎么好好的一个傅先生出去一趟,回来就连人都不认识了?三步两步的跑到大门外,她见汽车已经开走了,便回头找锁,锁了院门又跑去了前院,看燕云先生回没回来。
第一趟去,燕云先生没回来,隔了半小时再去,还是没回来。二霞隔着纱窗往里看,见傅西凉盖得还算严实,便溜进卧室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不算热,至多是发低烧。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楼上的长舌日报社起了哄哄之声,正是已经到了他们下班的时候。二霞又进去摸了摸傅西凉的头——不好,热度起来了。
她用凉开水化开了一丸解毒丸,但又怕这药不对症,因为也怀疑傅西凉是中了暑。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她再次锁门冲出去,又到附近的药铺子里买了两副藿香正气散。
拿着药冲回来,她手忙脚乱的开锁推门,一进门就见右前方的窗户开了一扇,傅燕云从窗台上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
傅燕云穿了一身湖蓝格纹的新西装,头发打了发蜡,梳得一丝不乱。形象漂亮,心情应该也很漂亮,脸上笑微微的,然而落地之后一抬头,他看到了变脸失色的二霞。
他刚才一回到侦探所,就听人说后院那个女仆今天来了好几趟,说是要找他,但是没说有什么事。他认为二霞不是惹是生非的性格,也许是西凉派了她来找自己,所以直接就跳了窗户过来。此刻看着二霞那跑得通红的一张脸,他心中一凛:“西凉怎么了?”
二霞可算是看见了他,心里一有了主心骨,两条腿就软了:“发烧了。”
“高烧?”
“不算高烧,有点热,不是特别热。”
“那应该没事。”
“不是,热是不很热,但好像已经烧糊涂了。”
傅燕云一听这话,愣了愣,随即扭头就推门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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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燕云站在床前,弯腰看着傅西凉。
二霞跟着他进了来,一路走一路说:“……以为他是这些天熬夜熬的,本来想等他睡醒了,给他弄点吃的,兴许就能缓过来,没想到楼上那个葛社长忽然来了,硬把他叫了醒……和葛社长出门的时候,看着倒是高高兴兴的,也挺有精神,可是一回来就不行了……”
傅燕云的手掌一直压在傅西凉的额头上:“睡得还算安稳。”
“不是啊……”二霞红着脸告诉他:“他一进来,我就迎上去了,可他好像没看见我似的,直接走了进来。当时这门全开着,我就站在门口,离他那么近,可他还像是不知道有我一样,竟然一下子——一下子全脱了。脱光之后上了床,他躺得规规矩矩的,还给自己盖好了毛巾被,可就是不看我。您说这不是糊涂了么?”
傅燕云也严肃了起来:“知不知道他和葛秀夫出门是干什么去了?”
“好像是吃饭……我听葛社长说了请客的话。。”
傅燕云直起身,轻声说道:“我问问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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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燕云在二楼没有找到葛秀夫,门房说葛社长下午是回来了一趟,但没久坐,来了又走了。
回到傅西凉的卧室里,他见二霞愁眉紧锁,便安慰道:“这没什么,他原来也爱发烧。可能就像你猜的那样,他是这些天熬夜熬的。昨夜没睡,今天要睡又被葛秀夫叫了出去。”
二霞嘴上答应着,心里犯嘀咕,总怀疑傅西凉是被葛秀夫吓着了。以她的眼光来看,葛秀夫即便什么都不干,单是往那儿一站,就足以让人绕行。
傅燕云又道:“你悬了半天的心,现在可以去休息了。我留下来守着他。”
二霞听了,看了看窗外天色。天还亮着,但是马上就会一层一层的黑下来。燕云先生能守到什么时候呢?自己又应该几点过来接班呢?
傅燕云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又是一笑:“今夜不用你惦记着,我留下来,不走了。”
“您不走是行,可是没地方给您睡呀。”二霞说:“就算要打地铺,家里连床厚褥子都没有,打地铺也硌得慌。”
“不用打地铺,我和他挤一挤。”
“会不会不够睡?他这么大的个子。”
“我把他往里推推,能躺下就行。”
傅燕云这番话算是救了二霞:“那您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西凉先生半夜要是醒了,想吃什么喝什么,您就敲我房门,我起来给他做。”
傅燕云听了这话,有些感慨,点头说道:“好姑娘,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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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霞把客厅的桌子搬进了卧室,又端来了一大壶凉开水,两只玻璃杯,白天买的那几样丹丸散也全拿了过来。
然后因为毕竟是男女有别,所以一见燕云先生没了吩咐,她便退回了自己那间小屋里,再不露面。
傅燕云把傅西凉往床里推,推到没法再推了,才洗漱脱衣,穿着衬衫和短裤躺到了一旁。现在还没到他睡觉的时间,所以从枕头底下抽出《侦探小子奇遇记》,他仰面朝天的举着书,翻开几页看了看。隔着一层毛巾被,傅西凉的身体热烘烘的贴着他,忽然放下书躺直了,他和傅西凉比了比长度,感觉在过去那“一刀两断”的小两年里,傅西凉似乎又长高了一点。
侧身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他又仔细看了看弟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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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西凉不知道自己白天把二霞吓了个魂飞魄散,也不知道傅燕云此刻每隔十分钟就要试试他的体温。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人在梦乡,单是在黑暗中有来有去的思考着他的问题。
“还要不要继续和葛秀夫做朋友呢?”他想。
从安全的角度来讲,当然是最好不要。可人无完人,世上本来也没有完美的朋友。好比他读书时的旧相识们——有一个对他很殷勤,鞍前马后的跟着他,课间一定会陪着他上厕所,没尿也跟着,但是此君非常的馋,总要他请客吃饭,每隔两天就要下馆子吃一盘冰糖肘子。傅西凉对于冰糖肘子没什么兴趣,被他缠得有点烦,后来索性每隔两天就给他几块钱,让他自己吃去。
还有他的同桌李沛霖,人是好人,替他收拾书包,帮他写作业,他打篮球的时候给他抱着衣服,但是也有怪癖,酷爱拽着他到学校后山的草地上静坐,害得他有一次被毒虫咬了屁股,在家趴了一天。
诸如此类的朋友,还有许多。和他们相比,葛秀夫不算是特别的麻烦。况且葛秀夫对他也不错,双方离得还近,如果想见面的话,朝着楼上或者楼下喊一嗓子就行。只要别让燕云知道今天闹刺客的事,燕云应该也不会反对——他记得燕云常和葛秀夫谈笑风生,这就足以证明燕云对葛秀夫至少是不烦。
葛秀夫还有个问题是性情太凶,居然敢抡了斧子砍人,不过他也曾经打架打进过巡捕房。
“他不是很好。”他在梦里,自己对自己说话:“但是我也不好……”
后头的话,是即便在梦里也说不出口、不能承认的,最多只能在脑海深处一闪而过:“……我脑子有问题。”
一想到葛秀夫有病,自己也有问题,两个“不好”的人凑到了一起,他就认为这也挺有趣。翻身面对了另一侧,他换了几个姿势,感觉有些奇怪——床似乎是变小了,以至于他一动便要受阻。
奇怪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醒了。
睁开眼睛,仰起脸来,他看见了靠着床头半躺半坐的傅燕云。
现在是午夜,但傅燕云晚睡惯了,现在也还精神着。放下手中的小说,他垂眼望向傅西凉:“醒了?”
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傅燕云一边摸一边又道:“要是有照相机就好了,把你现在这个样子拍下来,洗成一张大照片挂在墙上,看你往后还怎么好意思对我充硬骨头。”
傅西凉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正搂着燕云,自己的腿也正骑着燕云。燕云从腰往下,全被自己箍住了。
傅燕云向前欠身,结结实实的拍了他一巴掌,想再戏谑他两句,可又感觉他这赤裸的全貌不可直视——他确实是比两年前又长大了一点,完全是个大人了。对着这样一具彻底成熟了的身体,开什么玩笑都仿佛是有些秽亵。
所以他就只叹了一声,听着像是无可奈何,在叹傅西凉的不知羞。
嘴上叹着,心里却又是欣慰的,甚至是受宠若惊。傅西凉都长到这么大了,都恨他那么久了,在他跟前还会理直气壮的不知羞。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傅西凉对他依旧有感情,抑或只是习惯成自然,反正他很喜欢他的不知羞。傅西凉方才像小时候夜里梦魇时一样,把手脚全缠到他的身上,抱浮木似的紧紧抱着他,这也让他很满意。
傅西凉这会儿醒透了,抬头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发烧,睡得人事不省,睡前还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我不管你谁管你?难道让人家梅小姐过来看你的光屁股?”
傅西凉只记得葛秀夫送自己回了家,往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放开傅燕云坐起来,他倒是感觉自己周身挺轻松,只是渴得要命。下床走到桌前,他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了,然后打开衣柜,找出一条短裤穿了上。
傅燕云手里拿着书,眼睛盯着他看,忽然说道:“你过来。”
他走了过去。
傅燕云又道:“转过去。”
他依言转了身,背对了傅燕云。
傅燕云摸了摸他的后腰。方才他看傅西凉后腰上印着隐约的两抹红,像是被人抓出来的指痕,但是凑近了细看,又感觉不像,自己背过手随便挠挠痒,也能留下这样的印迹。
“跟我回家吧。”他忍不住又拍了傅西凉一巴掌:“家里什么都有,比这里强得多。”
“不。”傅西凉走到桌边,又喝了一杯水:“我在这里住得挺好。”
“都病了三场了,还叫住得挺好?”
“我生病都是有原因的,和这个地方又没关系。”
“那今天发烧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
他顿了顿,才答:“我太累了。”
傅燕云收回目光,盯着书页,闲闲的又问:“下午和葛秀夫出去了?”
他端着水杯,背对着傅燕云:“嗯。”
“说是吃饭?”
傅西凉不知道他是从哪听来的,但是保险起见,顶好是一个字也别多问,一个字也别多答。所以他就又给了他一声“嗯”。
“谁请的客?”
傅西凉随口答道:“他。”
傅燕云琢磨着这个“他”字,半晌不言语。而傅西凉听了“吃饭”之后,忽然感到了饥饿。胃里装着两杯清水,水袋似的汩汩响着,让他越发感觉腹内空虚,需要立刻吃点什么。
大半夜的,他不能再去骚扰二霞,所以自己翻出了饼干筒子,坐下来捧着饼干筒吃了起来。傅燕云瞥了他一眼,翻了一页书:“这是多久没吃饭了?饿成这个样子。”
他咽下饼干,算了算:“上一顿还是昨天晚上。”
傅燕云合拢小说,伸腿下床,走过去又是一摸他的额头,然后夺下了他手里的饼干筒子:“别吃这个了,我们出去吃点夜宵。”
他有些犹豫:“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傅燕云一笑:“早了也就不是夜宵了。”然后他朝着傅西凉的头上胡噜了一把:“走吧走吧,葛秀夫不招待你,我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