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燕云打发走了两位姓丁的,独自看着桌上这份帖子。
说不怕是假的,虽然在理智上,他感觉葛秀夫对自己应该还没有恨到动刀动枪的地步,但问题是他有理智,葛秀夫呢?葛秀夫现在有没有理智?
在当初二人的和平岁月里,虽然他和葛秀夫也时常能够坐下来谈笑一番,并且挺谈得来,可在本质上,他们始终是两种人。葛秀夫急了眼是可以做亡命徒的,他不能,他惜命,他看好勇斗狠的人都是傻瓜。
如果这一场鸿门宴的核心就是西凉,那么带上西凉或许是个办法,不图西凉能帮什么实际的忙,只是想让葛秀夫有所顾忌。可如果葛秀夫都肯为了西凉杀人放火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么可以带了弟弟去赴险?
他想自己如果真拿了西凉当盾牌,那什么都不必讲,自己直接就已经失去了和葛秀夫谈判的资格。
所以,此事要与西凉无关。
自保的方法还有几个,最简单的一条路,就是搬出葛老太太那尊大佛。想到葛氏母子的仇恨,他下意识的冷笑了一声,然后否决了这条路。因为这么干太不体面、丢人现眼。
他很理智,但是理智的法子此刻看来,忽然变得全都那么不上台面。
如此思索到了最后,他扭头望向窗外。时光真是易逝,天光已经有了一点暮色,若是有胆去赴宴的话,现在就该准备出发了。
重重的“唉”了一声,他双手一拍写字台,站了起来。
“妈的让我干这种事,”他一边自己嘀咕,一边走去红木柜子前打开柜门。蹲下来伸手摸进柜子最深处,他拽出了一只连着皮套的手枪,同时继续自言自语:“想我一介书生……”
他撩开西装下摆,要找地方藏匿这把手枪,话也没说完,因为想起自己连大学都没进,也算不得什么真正书生。他读书容易,反倒不大将学业当一回事,养父对他也是足够的慷慨和信任,甚至以着赌的心态,提前转移给了他一部分财产,防的是有朝一日江宁和建邺要来和西凉抢,一旦西凉这一方败了,也不至于一败涂地,燕云手里还能有些不为人知的、谁也甭想惦记的老本儿,可以继续养着西凉。
傅老爷子想象中的“抢”,是要有一个漫长过程的,是即便儿子不精明、也照样有胜算的。他万万没想到,他的西凉先是把燕云踢出了局,然后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他其余的亲儿子们抢了个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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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傅燕云按照帖子上留的地址,在惠东楼外下了汽车。
他没有带人,连丁雨虹都被留在了汽车里,因为葛秀夫若是铁了心的要和他翻脸,那么他再多带几个保镖也是无用——他终究算是这社会中的一位文明人,而葛秀夫论本质,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混。那家长舌日报社,更像是葛秀夫对于全人类的一场戏弄,先前他穿着长衫,扮文人才子,以社长自居,也像是一种恶作剧。
掌柜的见了他,连忙领着个伙计迎上来,亲自引他往楼上去。他问“葛社长来了没有”,掌柜的赔笑答道:“葛老板刚到,正等着傅先生呢。”
傅燕云不再多问,一边上楼,一边观察着两边情形。惠东楼的二楼素来有些江湖气,租界里的“大哥”和“老头子”们常会选在此处说事。现在二楼没有什么异常,一路向内走去,他开始看到了一些熟面孔,但人数也并不算多,葛秀夫平时出门也要带上这么些人。
走到最靠里的一间雅间门前,掌柜和伙计停了步,门口的彪形大汉伸手推开了门。
傅燕云走了进去,就见雅间宽敞,正中摆了一张圆桌,桌上酒菜齐备。葛秀夫坐在桌后,面朝门口,戴了一副浅蓝镜片的水晶眼镜。天花板正中悬下一盏光芒灿烂的小吊灯,灯光之下,依稀可以看清他的双眼。
雅间之内,目前就只坐了他一个人。
身后的房门无声关闭了,傅燕云望着葛秀夫,姑且不做表情,先等他的态度。
这时,葛秀夫站了起来,向他微微的一躬身:“燕云兄。”
他也一笑:“葛兄。”
葛秀夫以手抚胸:“你这一声葛兄,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至于吧?”傅燕云说道:“葛兄是个大忙人,百忙之中还要设宴请我相谈,要惶恐也是我惶恐,葛兄何需紧张?”
葛秀夫抬手一指傅燕云:“我怕你那张嘴。自从我和西凉交了朋友,你就成了我的冤家,见了我没一句好话,哪一句都能把我怼个跟头。”
然后他绕过桌子,拉起了傅燕云的一只手:“来,往里坐,今天这屋子里只有你我两个,咱们就谁也别端着了,有什么说什么吧。”
傅燕云随着他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了:“葛兄本来是个痛快人,结果在我这里受了那么多不痛快,说来也是我做得不妥。我先向葛兄赔个礼,赔完了礼,我再讲讲我的苦衷,我相信以葛兄的为人,会体谅我。”
葛秀夫抄起手边的洋酒瓶子,见傅燕云有沉吟之态,便拍了拍他,等他望过来了,这才倒了一个杯底的威士忌,仰起头一饮而尽。
对着傅燕云亮了杯底,证明了酒中无毒,他另取一只新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放向傅燕云面前:“我们边喝边谈。”
傅燕云看了他的举动,心中暗暗有些纳罕,发现他今晚和往日不同,今晚的他仿佛是很认真、很诚恳。
葛秀夫有诚意,他便也以诚相待,抬手接了酒杯:“我和葛兄认识了这么久,还没有坐下来一起喝过酒。”
葛秀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们不是酒肉朋友。”随即抬头对他一笑,从眼镜上缘射出两道目光:“我们是耍嘴皮子的扯淡朋友。”
傅燕云也笑了:“诚然如是。”
葛秀夫向他举起酒杯:“干一杯?”
“现在干了杯,你今晚就算是白请我了。”傅燕云告诉他:“我是一杯倒,没有葛兄的海量。”
“那我干杯,你随意。”
然后葛秀夫仰起头,一口气干了杯中酒。
傅燕云看着他,也喝了一大口。
葛秀夫放下酒杯,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吃了,然后一边咀嚼,一边又给自己满了一杯,同时嘴里嘀咕:“你喝一口,我干一杯。他妈的什么世道,我还得巴结你。”
“葛兄,”傅燕云虽无醉意,但是面孔开始隐隐的发烧:“你就别为了一口酒发牢骚了。你知道这些天为了你,我担惊受怕了多少回?”他伸手一抬葛秀夫手中的酒瓶瓶口:“够了,我们先说正事,说完了你再喝。”
葛秀夫倒是听劝,把酒瓶放到了一旁:“我知道你为什么担惊受怕,你不相信我。”
“我没法相信你。你自己说的,你是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结果——远的不提了,就说昨晚儿——昨晚儿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过去陪我弟弟看星星。葛兄,劳驾你自己说,你陪别人熬夜看过星星吗?”
葛秀夫刚要开口,然而傅燕云没给他机会,又说了下去:“而且你和西凉交朋友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奇怪。试问你原来交过西凉这样的朋友吗?”
葛秀夫反问:“西凉这样的人满大街都是?我想交也得有啊!”
“我倒是还能找到几个,我有个朋友,家里两个傻弟弟,天一热就光着屁股往外跑,葛兄若有兴趣,我可以从中介绍一下。”
葛秀夫皱了眉毛:“又来了又来了,傅燕云,管管你那张嘴,你说这话到底是要骂我,还是要骂西凉?”
傅燕云抿了口酒:“我既然是来了,就得把我的意思讲明白,怎么明白怎么讲,哪怕葛兄听着逆耳,该说的话我照样要说。西凉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养父,生前曾经百般的嘱咐过我,让我一定要照顾西凉到底。结果他刚认识了你葛社长,就先见识了一场恶斗。他可没有你我的机灵,生死关头,他可能知道跑,也可能会吓得呆了,傻站着等死。你知道他从小到大,为了让他少打架,为了让他见了危险能绕着走,我们全家费了多少口舌和心血?”
葛秀夫听着,没言语。
傅燕云又道:“然后,你又把他领到府上喝了个酩酊大醉,他活了二十多岁,从来没有大醉过,为什么从来没有大醉过?还是因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在看管着他,我怕他尝到了醉酒的甜头,从此会拿喝酒当个乐子。你以为他能有多少自制力?你愿意看见他变成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喝酒伤身之类的话暂且不提了,就说以他那个体格,如果撒起了酒疯,谁能制得住他?反正我对他是打不过,我还不能不管他。”
葛秀夫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沉默,要等傅燕云先把话说尽。
傅燕云看出了他的意思:“葛兄,我这个弟弟长得人模人样,半傻不傻,看着不讨人厌,有时候偶尔说两句傻话,听着还挺有趣,你大概是看他新鲜,所以愿意带他玩玩。可是——恕我直言——你总有玩腻了的时候,你玩腻了,可以甩袖子就走,反正你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我弟弟若是被你带坏了,他这辈子就完了。他这辈子归我管,他完了,我也完了。”
葛秀夫歪着脑袋,斜眼看他:“我有那么坏吗?”
傅燕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二人对视片刻,葛秀夫笑了一声:“你今天把话说得很明白,但我还是感觉你有点小题大做。我看西凉主意大得很,没你想得那么傻。你把他当成了个小孩子,可他不是小孩子。他只不过是和我一样,先天的带了点病,麻烦,不过不严重,只要平时多加些小心,就也能长命百岁的活到死。”
“所以你想怎么样?是继续带他躲枪子儿?还是继续带他喝大酒?我刚才那些话是白说了?”
葛秀夫摆了摆手:“别动气,没白说,这两样我都不会再带他干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可怜你。你乐意接你家老爷子的班、继续给他当爹,我有什么办法?我劝你你又不听。”
“好,你肯可怜我,就算我们没有白做一场邻居。”
“别急着乐,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肯可怜你,你也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对西凉只有善意,没有恶意。我希望以后我还是可以和他做个朋友,一起看看星星或者月亮什么的。”
“然后俩人再搂着睡一觉。”
“你不会真以为我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我不管你到底怎么想,我只问你,如果他长得牛头马面的,你昨夜还搂他不搂?”
“你放一百个心吧,我占不了你弟弟的便宜,你弟弟他就不是那肯吃亏的人。真是见了鬼了,你怎么就认定了他是个没断奶的小宝贝儿?”
“他一个人没法活,你说他没断奶,我也同意。”
“他怎么就没法活了?他在后院儿不是活得挺好的吗?”
“我们家的官司,难道你不知道?你知道我们爸爸这辈子给他挣下了多少家业?他只要有半点头脑,也不会落到那个小后院儿里去。如果我不给他三间屋子安身,你想想他现在会沦落到什么境地?”
“被我捡回家去?”
“别开玩笑,这是正经问题。”
“没开玩笑。想让西凉活活饿死,恐怕也难。柳笑春现在还惦记着他呢,别看那个娘们儿攥钱攥得紧,真遇着喜欢的男人了,她也舍得往外贴钱。”
傅燕云当然知道傅西凉那胎里带的“余威”,但是此刻他绝不可以附和葛秀夫:“葛兄,这就是你我的区别。你可以拿他当个乐子说笑,但是我不能,我不能想象出一个落魄的西凉,再把他安排给随便的一个什么男人或女人,让他靠着别人一时的喜欢和施舍活着。”
葛秀夫听到这里,点点头,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了一支烟,自己划火柴点了火:“燕云兄,你对令弟真是有点魔怔了。”
他深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不会再连累西凉冒险,也绝不会让他染上任何不好的嗜好。你呢,也不要一味的魔怔个没完,不要拦着我找西凉。我确实是挺愿意见见他,和他说说话。和他说话很轻松,我喜欢。”
然后他望向傅燕云:“不反对吧,燕云兄?”
傅燕云盯着葛秀夫,葛秀夫现在正微笑着,但是已经笑得有些不耐烦。
今晚葛秀夫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又是听他长篇大论,又是对他说软话、做保证,已经算是罕见的温和宽容。所以虽然谈判的结果还是不能令他满意,但他也不敢再有什么咄咄逼人的动作了。
葛秀夫这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看来是不反对了。”
然后他向傅燕云举起了酒杯:“有误会没关系,我们可以谈,谈开了就还是好朋友。好朋友,现在我们应该干一杯了吧?”
傅燕云叹了口气,端起了那半杯酒:“葛兄,记住你今晚说的话。这也不是个能立字据的事,你能不能说到做到,就全凭你的良心了。”
“那你看我有没有良心呢?”
“有,不多,一点点。”
然后他一碰葛秀夫的酒杯,仰头干了杯中的威士忌。
葛秀夫也一口喝光了杯中酒,然后说道:“别光喝酒,你也吃点儿。现在这个时候,西凉吃没吃呢?要不然我派汽车过去,把他也接过来?”
“不行,上回在这惠东楼,你已经连累过他一次了。”
“我又不是天天被人追杀,今晚儿肯定没事。”
“算了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