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霞一边往豆浆里放糖,一边告诉傅西凉:“想起来一件事,昨天咱们这儿来了一位小姐,说是要找傅侦探,听说你不在,就走了。”
她先把豆浆端到傅西凉面前,再把一篮子油条送过来。傅西凉问道:“是什么样的小姐?”
“没看清楚。当时院门开着,她只欠身露了个脑袋进来,一听说你不在,院子都没进,直接就走了。”二霞想了想:“年纪不大,挺好看的一张小肉脸儿。”
傅西凉摇摇头:“不认识。”
二霞又用大盘子给他端了一摞牛肉馅饼,牛肉馅饼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她自己给他熬了些稀粥。傅西凉前些天熬夜熬得元气大伤,如今总算回家安稳下来,胃口立刻恢复了先前的规模。二霞有时候感觉他像个大锅炉似的,甭管投进去多少食物,都立刻会在他的腹中化为乌有。尤为可气的是他往日吃了那么多,未见他胖;稍微少吃了几天,立刻就瘦。而他一瘦,二霞就有点心虚,怕燕云先生挑理。
燕云先生对她好极了,隔三差五就给她赏钱,而且从来不说那个“赏”字,给钱的时候只会向她道辛苦。燕云先生越是宅心仁厚,她越是有些怕他,不怕别的,怕自己办什么事情没办好,会对不起人家燕云先生。在她这里,燕云先生的一皱眉,抵得过旁人一顿海骂。
傅西凉在房里吃着,她趁着凉快,在院子里支起一块板子,给傅西凉熨了熨刚晾干的长裤和衬衫。等她把这些衣服叠好收回立柜里,傅西凉也吃完了,吃得出了汗,于是跑去卫生间里哗啦哗啦的洗,洗得满地是水,于是二霞又得紧跟着进去四处的擦。好在擦完之后就可以清闲些了,因为傅西凉接下来就是坐在桌前读小说或者是玩拼图,直到午饭之前,都不会再劳动她。
后院是这样的忙碌,前院人来人往,也是要足足热闹一整个早晨。傅燕云在大门外下了他的白色雪佛兰汽车,没急着进去,先吹着清凉的晨风,和他那位中年的丁秘书谈了一阵闲话。闲话谈到末尾,又来了一辆黑汽车,汽车里下来了葛秀夫。傅燕云一眼叨住了他,当即抛弃秘书,走上前去:“哎呀葛兄,看你西装一穿、领带一系,真是别有一番风采,实在是太帅啦!”
葛秀夫正匆匆往里走,冷不丁的听了他这一嗓子,先是惊讶,后是尴尬:“谬赞了,不敢当。若论英俊潇洒,还得数燕云兄。”
傅燕云拐着弯的“诶”了一声:“兄台实在是过谦了,昨晚我在这楼下坐着,隔着一层楼板,都感觉葛兄那个方向光彩照人呢。”
“我昨天下午就走了。”
“余晖。”傅燕云正色说道:“那就是葛兄的余晖。”
葛秀夫一边想抡起伞柄抽死他,一边哈哈笑了:“幽默,燕云兄是真幽默。”然后加快速度,上了楼去。
他早就听闻傅燕云这人嘴损,但是先前没领教过。楼下侦探所刚开业时,他见这个傅燕云风采不凡,貌似人中龙凤,不由得就对他高看了一眼,双方无事时凑到一起闲谈一番,也算谈得来。加之他这报社的房子当初是从傅老爷手里租下来的,租金相当合适,而这个傅燕云又正是傅老爷的养子,所以细论起来,双方还有点旧关系,并不完全是萍水相逢。
然而自从他认识了傅西凉之后,这个傅燕云就开始变得阴阳怪气了。如果傅西凉不是个弟弟,是个妹妹,那葛秀夫还能理解——可能是怕自己成了他的妹夫、委屈了他的妹妹;也可能是他打算要把妹妹留下当老婆,横竖双方没有血缘关系。
但这傅西凉他千真万确是个弟弟啊!
当然,弟弟和弟弟也不一样,傅西凉若是个宛若好女的娇嫩小白脸,傅燕云怕他被人当兔子诱骗了去,也算情有可原。可一个这么大个儿的、二十多岁的弟弟,至于让他这么藏着掖着的不许人看吗?把傅燕云和傅西凉摆在一起,明显是做弟弟的气势逼人,非要从中挑一个有资格做兔子的,那也只能是傅燕云自己。
从道理而论,葛秀夫不知道傅燕云和自己较的到底是哪路劲;但从人情而论,他又模模糊糊的有点知觉——傅燕云对这个弟弟太上心了,似乎是当年傅西凉不省心,傅老爷子不着家,傅老太太又是个柔弱的妇道,以至于傅燕云不得不对傅西凉“长兄如父”,为他耗费了大量心血。
人这东西就是这样:成天的琢磨什么,就容易迷上什么。迷在什么上头,就容易死在什么上头。从傅燕云那时拆墙砌墙的举动来看,他对傅西凉似乎就已经到了“迷”的程度。
“没一个正常的。”葛秀夫暗中点评傅家兄弟。
同样是不正常,他看傅西凉就是同命相怜,看傅燕云则是欠抽。他是不会放弃傅西凉的,傅西凉的缺陷和他自己的疾病凑在一起,似乎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合成了一种奇异的快乐。
而他需要快乐。
至于这个傅燕云,自己先和他继续敷衍着,一边敷衍一边找机会抽他。也可能自己和傅西凉玩上十天半个月就玩腻了、散伙了,若是那样的话,则是更省事。
他有确凿证据,傅燕云昨天晚上又去拜访了那个浓妆艳抹凶神恶煞的五十八岁女人——恨她,不愿称她为娘——且和该女人谈了半个多小时的股票和政界逸闻。老太太乐得嗓门都嫩了,宛如十八,见人之前还往头上戴了一层假发壳子,伪装成青丝尚且浓密的样子。
傅燕云既是有门路和老太太谈股票和逸闻,自然也能顺便再谈点别的,比如往自己头上泼点脏水,煽惑着老太太再跳出来找自己的麻烦。
因此,目前不可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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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燕云到所里坐了片刻,处理了一些杂务,然后跳窗户去了后花园。
楼后一片安静,二霞坐在灶台旁,正握着半截铅笔低头记账,见燕云先生来了,她连忙起身招呼。傅燕云问她:“西凉呢?”
“出门剪头发去了。”
这话刚说完,那两扇黑漆院门一开,傅西凉进了来。
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领子硬挺雪白,走起路来颇有腔调,目不斜视,不紧不慢,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直线——太不斜视了,一直就直盯着前方一点,所以直到进门之后,才发现了院子里的傅燕云。
傅燕云打量着他:“去亚琪亚了?”
他点点头。
傅燕云又问:“手里拎着的是什么?”
他高抬了手给他看:“蝈蝈笼子。”
傅燕云走了过来:“蝈蝈呢?”
“还没有捉。”
“那还不如买两只,这院子里能有什么好蝈蝈,你捉的一定不如人家卖的。况且夜里蚊子还多。等着吧,明天我给你弄两个好的。”
傅西凉听了这话,点头“嗯”了一声,走过去把那两个蝈蝈笼子放到了窗台上。二霞在一旁看着,有点怕野猫把笼子叼了去,但是转念一想,又感觉不能。游走在此地的那只大花野猫,因为又机灵又知趣,一贯只抓老鼠,从不祸害东西,所以在这院子里口碑极佳,楼上楼下的这些人,谁见了它都不赶。楼上日报社尤其欢迎它,因为屋子里全是纸张书籍,最怕耗子作乱。
傅燕云伸手摸了摸傅西凉那个剃得发青的后脑勺,然后一甩手上的汗:“下次我们一起去,剪完头发顺便去吃露西亚。”
傅西凉在窗台前回了头:“我现在就想去。”
傅燕云精神一振,感觉傅西凉有点想向自己要吃要喝的意思:“想去就去。”
“还想喝点香槟。”他随即补充道:“就一杯。”
傅燕云笑了:“一杯当然是没问题。”
然后他立刻就要跳窗户回去,让丁雨虹开汽车过来。太阳太大了,傅西凉可以若无其事的顶着烈日来回走,但他没兴趣受那份罪。
可是未等他动作,丁雨虹自己从大门跑进来了。看了傅西凉一眼,他凑到傅燕云耳边,嘀嘀咕咕的耳语了半天。
傅燕云听到最后,不动声色,只匆匆告诉傅西凉:“弟弟,我有点急事,改天再去吧,好不好?”
傅西凉方才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冷不丁的听了这句话,失望得连话都答不出。倚着窗台半站半坐的,他只垂了眼皮一点头。
傅燕云无暇安慰他,带着丁雨虹扭头就走。
他确实是有点急事,说来这急事应该归傅西凉管,但傅西凉的事归根结底还是他的事,所以他对傅西凉干脆一字不提,免得他跟着乱着急。
傅燕云一忙就是连着五六天,若问忙的是何事?说来简单,傅辽东的娘在奉天后知后觉,终于收到了傅老爷的死讯。
从二十岁那年生下了傅辽东之后,她就拒绝再见傅老爷这个负心汉——说是不见,其实想见,可是心中恨死了他,骂他三天三夜都骂不完他的罪恶,把他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所以又是不能见、不敢见。
她恨着,熬着,等着,以为自己总有和他算总账的那一天,等得老了也不怕。哪知道傅老爷负心到底,居然不声不响的自己死了。
于是她杀奔天津,要刨了负心汉的坟。
这不是一种比喻,她从娘家带来了好些个人,镐、锹、绳子、杠子以及锛凿斧锯也全预备好了,不但刨坟,还要开棺,不知道是要把傅老爷拖出来鞭尸,还是将其火化成灰、顺风扬了。
为了阻止傅辽东之母刨坟,傅燕云忙得直上火,而且也绝不敢让傅西凉露面,因为傅西凉和傅老爷貌似兼神似,他怕老太太一时失了智,抓不着死的抓活的,再把傅西凉也刨了。
老太太悲愤得恨不能把傅老爷从九泉之下掏出来撕碎,对待负心汉这个养子,当然也不能轻饶。饶是傅燕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也差点被这位老太太扒了一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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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一日,傅燕云一去不复返。傅西凉没喝到香槟,也没吃成露西亚,中午只好留在家里,吃了二霞给他做的卷饼和小米粥。
到了下午,炎热寂静,二霞将房内房外收拾利落,自己悄悄回屋打盹去了。他独自坐在客厅里,面对着纱窗摆拼图。
摆着摆着,他忽然一抬头。隔着绿蒙蒙的纱窗,他看见自家的院门开了,一大团什么东西移动了进来。
这一团东西能动,看形状却又绝不是人,所以他心中一惊,当即站了起来。
这时,那一团走到院子中央,试探着发出了声音:“请问……傅侦探今天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