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凉不认识楼下这些人,但见对方杀气凛凛、来者不善,而且那种杀气似曾相识,他先前在葛秀夫身边见识过不止一次。
他想这一定就是葛秀夫所捅出来的那个“天大的娄子”了。可顺着下方那人的目光回头望去,他又发现那人正在直盯着燕云,而燕云一言不发的回望过去,也不动,也不问。
就在这时,因着方才那轰然一声门响,葛秀夫也快步走了下来。
停在二楼拐角处,他对着下方情景先是怔了怔,随后却是一笑:“叶大帅,有效率。我还以为我得先去问候你呢,没想到你先找过来了,这让我多不敢当?”
叶烈真依旧微微弓着腰。移动目光望向葛秀夫,他点了点头:“葛三,人人都说你邪,我不信。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你他妈是真的邪。”
然后他艰难的转身,伸手从旁边黑衣护卫的腰间拔出手枪,对着葛秀夫就扣动了扳机。
手枪枪管安装了消音器,这一枪并没有打出惊天动地的动静。葛秀夫早在他转身之时便已有了不妙的预感,此刻纵身向旁一跃、躲避开来。而楼梯中段的傅燕云下意识的一歪头,子弹射中楼梯扶手,破碎木屑擦着傅燕云的面颊飞过,落到了傅西凉的头上。
傅西凉是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可这时无论是惊呼还是躲避都已经没必要了,所以他保持着笔直的站姿,只抬手从头上摘下了那片木屑。手里捏着那片木屑,他被忽然迈步下楼的傅燕云挤得一晃。
傅燕云一边走,一边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叶大帅,你别——我知道你——但是稍安勿躁——”
他也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合适,当着这许多人,真相是一点也不能触及的,可浮皮潦草的安慰又太无力。他也畏惧着叶烈真,但在畏惧之上,他对他更有同情,甚至是想要帮他、却又使不上力。
叶烈真拎着手枪,再次转向了傅燕云。从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开始,他就发现这人的眼神不对,这人眼里有话,而且都是怜悯和焦虑的话。
若说他和葛三是一伙的,这个眼神不对;若说他和葛三不是一伙的,可他显然又是个知情人。
傅燕云迎着对方那冷硬的目光,下楼之后站了住:“叶大帅,你的那个问题是能够解决的,但在解决之前,请你们双方务必冷静下来。冲动无济于事,尤其这里是租界,你们如果大动干戈,除了把事情闹大之外,双方都不会有任何好处。其中还要数大帅你更为吃亏,你想和葛秀夫赛着丢脸吗?葛秀夫一定是无所畏惧的,他最不怕的就是丢脸,你跟他比这个,你能比得过他吗?”
叶烈真问道:“你是谁?”
“敝姓傅,傅燕云,这里是我的家。”
“你和葛三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他会住到你家里来?”
傅燕云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拎着一只皮箱,便向叶烈真将皮箱一提:“实不相瞒,我是个开侦探所的,我们在同一幢楼里办公,他的报社在楼上,我的侦探所在楼下,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也正是因为他受人追杀、投奔到了我这里,我怕受他的连累,这才刚刚收拾了行李,要和我弟弟一起出趟远门,躲个清静。请叶大帅不要疑心我和他有多深的交情,更不要以为我是他的说客,只不过现在你们全都聚到了我的家里,我为了自保,所以希望可以从中斡旋,既保全他的性命,又解决大帅你的问题。他活着,你好了,你们双双的走出我这个家门,这就算是我大功告成。从此你们再有什么复杂的纠葛,再怎么斗怎么杀,便都与我无关了。”
叶烈真盯着他:“你能斡旋?”
傅燕云回头看了看拐角处那被打出了豁子的楼梯扶手,又向前看了看叶烈真那臃肿僵硬的上半身,然后叹了口气:“如果大帅肯信任我的话,那就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吧。”
说到这里,他听叶烈真喘出了嘶嘶的声音,仿佛已经是憋得痛苦不堪,便又说道:“楼下人太多了,大帅可以到楼上休息一下,喘口气。”
叶烈真又用力的深吸了一口气,因为缺氧,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支撑着身体的手杖也直打晃。把手枪往身后的护卫怀中一扔,他决定相信这小子一回。
向前走了一步,他又是一晃。傅燕云简直无法想象他此刻会是何种感受,见他连站都站不住,便放下皮箱伸手搀扶了他,又抬头对着上方吼道:“葛秀夫,听没听到我刚才的话?现在滚回你自己的卧室里去,我不叫你你不许出来!”然后转向了傅西凉:“弟弟,过来帮把手,这个家伙——这位大帅——好重。”
傅西凉立刻小跑下来,想和傅燕云一左一右把叶烈真夹上去,然而楼梯狭窄,容不得三人并排同行。傅西凉嫌傅燕云碍事,索性挪到叶烈真身后,双手插进他的腋下,合到胸前一搂一勒,打算拔萝卜似的把他拔起来,再直接把他抱上楼去。哪知道他刚一勒,他怀中的叶烈真骤然痛呼了一声,紧接着抬起胳膊肘就要往后杵他:“你他妈的放手——”
傅西凉猝不及防的挨了一胳膊肘,疼得不假思索,收回右手就捶了他一拳。这一拳结结实实的捶中了对方的后背,只听“刺啦”一声,叶烈真的西装里面响起了布帛撕裂之声,傅西凉那勒着他胸膛的左胳膊就觉一软一热,似乎是瞬间就被什么东西弹出来裹了住。
叶烈真登时变了脸色,而比他更惊的是傅燕云。傅燕云一步退到了傅西凉身后,不由分说的往上推去:“走走走走走,快!”
傅西凉被他催得莫名其妙,胡乱拔起叶烈真,他一边上楼一边回头辩解:“是他先打的我——”
“我知道我知道,走走走走走。”
*
*
在傅燕云的催促和推搡下,傅西凉像一阵风似的,把叶烈真卷进了他们的卧室。
进房之后,傅燕云先关严房门,再扭上暗锁,然后走去拉窗帘开电灯。傅西凉也感觉这个什么大帅确实是沉重,偏偏大帅还不老实,刚一进门就要挣扎,结果皮鞋鞋跟向后踢中了他的小腿,他疼得一踉跄,当场和大帅摔成了一团。
晕头转向的坐起来,他正想怒视大帅,然而在看清了叶烈真之后,他忽然困惑的歪了歪脑袋。
叶烈真也坐起来了,西装上衣敞着怀,衬衫扣子崩开了一串,露出了里面鼓鼓囊囊的一大堆布条,布条之间又露出了几线紫红颜色。
傅西凉盯着叶烈真的胸膛,因为实在是没看明白,所以跪了起来,欠身伸手,用食指勾开了其中一道布条。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佛是触碰到了肉——潮湿的,柔软的、被勒成了紫红色的,肉。
肉是两团,高高的隆起,满满的,颤颤的,拢不住,要四溢。
傅西凉感觉这很奇异,不合道理。向前膝行一步跪坐下来,他开始拉扯那一道道一堆堆的白布条子,那布条应该是由衬衫撕扯而成,撕得宽一条窄一条,有的还带着纽扣。一鼓作气将那布条子全扯开了,他双手抓着叶烈真的衬衫两侧衣襟,对着面前情景,他摇了摇头,还是感觉不对,不合理,不可思议。
有人快步走过来,弯腰拽下了他的手,又拉拢了他对面那两片衣襟,要去遮掩那波浪起伏的、紫红斑斓的肉。他扭头望去,认出来人正是燕云。
一个转身,他把脸埋进了傅燕云的腹部。
方才所见的一切和他的认知起了冲突,他受了刺激,不是好的刺激也不是坏的刺激,就单是刺激,单是令他想要隔绝五感,想要沉入一个极暗极深的所在,让他静一静、缓一缓。
傅燕云俯下身,一手抚着他的后脑勺,同时环顾四周,想要找点什么给叶烈真遮一遮。而叶烈真单手撑在地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抬头问傅燕云:“你不害怕?”
傅燕云也不肯直视他,不是怕,是不忍心——葛秀夫扔炸弹把叶烈真炸碎了,他都不至于这么不忍心。
叶烈真忽然抬手抓住傅西凉的后衣领,将人往自己怀里狠狠一拽:“别躲,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过来,给老子看,看仔细,看清楚!你们想靠这招治我?没用!我姓叶的从来不怕这些歪门邪道!”
傅西凉冷不防的被他拽得向后一仰,后脑勺正好砸上了他的胸口,砸了人的不疼,挨砸的也不疼。可傅西凉只觉后脑勺一热一软,随即便是毛骨悚然,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叶烈真单手抓着他的后衣领,垂眼看着他,看出了他不是一般的惊惶,但心中压抑着无边愤怒,故意的想要找个人来发泄发泄。傅燕云见识不妙,也急了:“叶大帅你干什么?我是好心帮你,你怎么还折磨起我弟弟来了?”
叶烈真抬眼看他:“你为什么这么好心帮我?”
傅燕云用力扯开了他的手,扶起了傅西凉,然后回头告诉他:“因为我是第一个受害者,当时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精神头,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