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多钟,这一行人到了家。
进门之后,葛秀夫将一只照相机给了费文青,让保镖立刻护送他去见自己的二舅,等费文青走后,他进入客厅,又立刻往自己的报社打去电话,陈主编今天没回家,一直守在办公室里等他的命令。
对陈主编细细嘱咐了一番之后,他挂断电话,然后找出了自己那只铁皮医药箱。从照相机中取出胶卷,他用纱布将其包裹了几层,再剪下一大块医用胶布,然后走去餐厅跪趴下来,用胶布将那卷胶卷粘贴到了橱柜下面。回头看见傅燕云正站在门口望着自己,他解释道:“多藏一份,有备无患。”
“藏到我家里?”
“先藏着,等我能回家了,我再把它带走。”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葛秀夫站了起来:“今夜把照片洗出来,明天就去和姓叶的开谈判。我总不能让他白杀我一回,要谈就一路谈到他姥姥家去,让他认得我是谁。”
“你去谈?”
“我不去,让我二舅他们出面。当初我得罪叶烈真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他们效力。”
傅燕云知道葛秀夫不安分,听了他的回答,也不惊讶,只是一阵阵的纳闷,不知道葛秀夫那边的战火,为何会糊里糊涂的烧到了自己家里来。想起叶烈真,他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叶烈真杀伐征战,绝非什么温柔博爱的善人,但傅燕云没吃过他的苦头,今夜对他是第一次见,只看他本是一条体面的硬汉,结果被葛秀夫祸害成了那个样子。
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胸膛,他在心有余悸的同时,忍不住又替叶烈真痛苦起来。
葛秀夫继续吹起口哨,吹了几声,忽然扭头问傅燕云:“我那天神老弟呢?”
“在楼上,说是累了。”
“他还会累?”
“我不知道。”
葛秀夫望着前方墙壁,出了会儿神,紧接着向傅燕云一招手:“你说我要是借着天神老弟的东风,索性直接干他一票大的,会怎么样?”
“会死。”
“嗯?”
傅燕云抬手向上指了指:“你别忘了,他虽然没脑子,很听你的话,但他也随时可能消失。你现在让他把你架起来了,架到九霄云外那么高了,万一他忽然撤了梯子,你除了粉身碎骨、还有第二条活路吗?”
葛秀夫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也不是想让他直接抬举我,我是打算先让叶烈真把该办的事情全办完了,再让他上叶烈真的身,到了那个时候,我白得一位听话的大帅,不是也挺好的?”
“叶烈真应该不会像西凉那样肯把身体让给他。他不是说过么,很多人不肯像西凉一样沉睡,试图和他争抢身体,最后就变成了旁人眼中的疯子。”
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又道:“我当然是很希望让他离开西凉,我对叶烈真也没有任何感情。如果你对风险不介意的话,那我赞成你让他到叶那里去。”
葛秀夫压低声音说道:“这算什么风险,要疯是叶烈真疯,又不是我们疯。”
随即他抬头注视了傅燕云:“我二舅已经查清楚了,在海滨别墅要对我斩尽杀绝的人,就是叶烈真。而且他杀我并不是他看我是个劲敌,他杀我是为了杀鸡儆猴,是为了警告我身后的人。又要杀我,又看不起我,这他妈的就太可恨了!”
他一咬嘴唇:“饶不了他。”
然后环顾四周,他问傅燕云:“家里还有酒吗?”
“这个时候你还喝酒?”
“我又不往醉里喝,少喝两口,压压心慌。”
“你还会慌?”
“我又不是吓得发慌,我是激动,激动得心慌。”
傅燕云对着正前方的玻璃橱柜一抬下颏:“下边柜子里有,自己找。我要去休息了,要是半夜叶烈真杀了过来,记得自己出去受死,不要连累我们。”
葛秀夫冲着他一笑:“你这个嘴。”
傅燕云不理会,转身上了楼去,也不知道今夜弟弟会不会回来,他总觉着自己对待弟弟还算可以,但弟弟在他面前,时常又会出现类似炸毛的反应,好像已经被自己压迫出了心病似的。
无论回不回来,他都要把房中的那个弟弟安顿好,给他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让他可以躺下来歇歇筋骨。
推门进了卧室,他忽然一惊。
他弟弟——不知道此刻到底是谁——仰面朝天的瘫在地上,周身全被银灰色的胶质糊了住,而那胶质还在源源不断的向外涌出,仿佛他弟弟已经化作一个人形的泉眼。
就在他惊住的短暂片刻里,他听见他弟弟艰难的发出了声音:“放了我吧……我只是想出去……休息……我不会……逃走……”
然后他弟弟又开了口,语气陡然一变:“谁信你。”
“我是……真的……”
“我要把你装起来,放到枕头下。”
“好……好……”
银灰色的人形拖泥带水的站起来,直挺挺的原地打了个转,然后走向门口,拐进了隔壁。傅燕云慌忙跟去,想要说话,然而因为过于惊骇,声音和气息全堵在了喉咙里,一时竟是发不出声音。
隔壁现在是葛秀夫的卧室,床上乱摊着枕头和毯子,床头放着一大碗烂白杏,地上全是杏核和烟头,枕边还扔着一只三星白兰地的空酒瓶。
那银灰色的人形立在床边,傅燕云站在一旁,就见那银灰色的胶质似有生命一般,自动的流入了那只空酒瓶里——能够包裹了整具高大人形、并且还在持续向外涌流的胶质闪烁着微光,居然奇异的尽数流入酒瓶、没有满溢。
而那高大人形渐渐露出了五官面目,渐渐显出了本质肤色,傅燕云看得清楚,这回床边的弟弟,睁开的是一双黑眼睛。
这回这个站立着的人,是傅西凉!
傅西凉抬手在眼前扶了一下,是下意识的要扶一扶眼镜,但是扶了个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口袋,胸前口袋里也是空着的。
那就姑且算了吧,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只瓶盖,然后拿起床上那只酒瓶,将瓶盖拧了上。
装过白兰地的玻璃酒瓶现在变成了银灰色,偶尔闪一闪光,仿佛是一朵微型的、含着雷电的乌云。傅西凉把它揣进了衣兜里,同时察觉到了傅燕云那抖颤的目光。
他心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何等发落,想一想都是可怕,所以决定不抬头,不看他,低着头往外走。他往外走,傅燕云跟了上来:“弟弟,是你吗?”
他“嗯”了一声,急于找到自己的眼镜,要不然总觉得脸上少了一样东西。眼镜倒是好找,他回到傅燕云的卧室,一找就找到了。拿起眼镜戴了上,他一回头,又和傅燕云来了个顶头碰。
傅燕云堵住了他:“别躲,我有话要问你。”
“要是骂我的话就别说了,不想听。”
“不骂你。那个灰东西没有对你转达我的话吗?我说过,我原谅你了。”
傅西凉这才望向了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以后生我气的时候,也不会拿这件事骂我?”
“不会,绝对不会。”
傅西凉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傅燕云,没料到他会是如此的宽容。他自己都感觉自己是闯了弥天大祸,如果不是那个自称为天神的灰东西执意要离开他,那他一定还要继续在那个黑暗的意识世界里躲下去。
迎着傅燕云的目光,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把衣兜里的那只酒瓶放到了身旁的五斗橱上,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掏了掏,找不到第二件可做的事情。而傅燕云望向那只酒瓶:“他出来了?”
“嗯。”傅西凉答道:“刚才他说他很累,没有力气再给我讲故事和跳舞。我有点不高兴,对他发了脾气,结果他就从我身体里流出来了。”
傅燕云抬手握了他的双臂:“也就是说,你又是你了?”
“嗯。”
“他和你没关系了?”
“我也不知道他和我还有没有关系。”他垂下眼皮,似乎是有些黯然:“燕云,我好像只能和葛秀夫交朋友,除了葛秀夫之外,别的……都不喜欢我。”
傅燕云直到这时,才是真正反应过来了。
他抬手去摸傅西凉的头脸,摸得慌乱,碰歪了傅西凉的眼镜。傅西凉刚要抬手去扶,又被他一把拥了住。
傅西凉高,须得特意弓了腰才能被他搂进怀里,一边任他搂着,一边抬手扶正眼镜,傅西凉被他抱得有些窘——夜里睡觉时被他抱一抱很正常,但是两个人这么站着,燕云平白无故的用胳膊勒了他不肯放,这就让他感觉不大自在。
不自在,但是也高兴,因为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燕云并没有因为他的胡闹而生气。他想燕云大概是想念自己了,因为自己这些天白天总是不在,想念的话就可以抱,即便他总得一直弓着腰,并且有点窘。
低头将下巴抵上燕云的肩膀,他顺势扭过脸,凑向燕云吸了吸气。哪知燕云忽然抬手扯开衣领,然后一摁他的后脑勺,把他的下半张脸都摁进了自己的领口里,把他的眼镜又撞歪了。
于是他一边呼吸,一边不动声色的抬起手,重新又扶了扶眼镜。
而傅燕云仰起脸望着天花板,微微张开嘴,喘息得有了声音。
傅西凉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扑着他的颈窝,直到此时此刻,他的心脏才跳得轻快了,他的血液才流得通畅了。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从外推开了房门:“云——”
傅西凉抬起了头:“葛社长。”
傅燕云也松开双手转过了身。葛秀夫愣了愣,随即笑了:“西凉?回来了?”
傅燕云抢着说道:“回来了,而且是彻底回来了。”
葛秀夫一怔:“什么意思?”
“你的天神老弟,从他体内自己流出来了。”
“还有这事?为什么?”
傅西凉开了口:“因为我和他相处得不好,他讨厌我。”
葛秀夫刚要宽慰傅西凉几句,可随即又意识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这问题一出,让他的声音都轻了几分:“那么接下来,谁来保护我呢?”
傅燕云伸手从五斗橱上拿下了那只酒瓶,向他一递:“你的天神老弟全在这里,你快带着它到你二舅家去吧。”
葛秀夫接了酒瓶一看,就见那酒瓶里先前还有光芒流转,自己这么一接到手里,光芒却是彻底熄灭了。
“老弟……就这么一点?”
“你老弟神通广大,千变万化,大起来可以淌得满地,小起来也可以缩成一瓶。去吧,这回我不会再干涉你了,请和你的天神老弟干一票大的去吧。我今晚给你打下手,必定受了你的连累,但是我也无意和你再算账。等到天一亮,我就带我弟弟离开天津,游览一下我国的名山大川,大概春节前回来,希望那时候你已经在这瓶天神的护持下,由葛社长变成了葛大帅。好了,话就说到这里,请滚蛋吧,古德拜。”
葛秀夫这一盘计划的大前提,便是他拥有了一位威力无穷的天神老弟。如果没有这位天神,他不会亲自出面去复仇,更不会直接对着叶烈真下手。
他万没想到天神老弟会——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忽然热爱自由、放弃了傅西凉的身体。对着手里这瓶天神,他不由得慌了神。
他想傅燕云有一句话没说错,自己现在确实是得赶紧投奔二舅。傅燕云不过是租界里有俩钱的小阔佬,他那点势力干什么都不够。趁着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自己得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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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秀夫揣着天神老弟,叫上了强,匆匆走出后门。后门那车保镖是他二舅派来的,他直接钻进了那辆汽车里。
汽车绝尘而去,二十分钟之后又回了来。
葛秀夫进门上楼,在浴室里找到了傅燕云和傅西凉。傅燕云正在给傅西凉洗头,傅西凉坐在浴缸里,是一头的泡沫,傅燕云坐在浴缸边,是两手的泡沫。
“租界外面的路全被叶烈真封了。”葛秀夫倚着门框,皱眉一笑:“我没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