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跑进傅西凉家中的青年,是丁雨虹。
他进门看见傅西凉,立刻松了口气:“我们老板只见您上去,没见您下来,担心得了不得,让我赶紧过来瞧瞧您到没到家。”然后他转向葛秀夫:“葛社长,我们老板也猜您可能是到这儿来了,他说让您先不要露面,等老太太的气消一消了,他会上去劝劝她老人家。”
葛秀夫竖起一根食指:“嘘。”
他刚嘘完,就听窗外“哗啦”一声,黑漆院门被葛老太太的高跟鞋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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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院门内的景致,一望就可知是一户过日子的人家,所以葛老太太认定此地不是龙潭虎穴,那逆子定是慌不择路逃过来的。而房内众人见了葛老太太的真身,心脏皆是一蹦。二霞畏惧葛秀夫,原本还犹犹豫豫的在门口站着,这时后退一步进了房,房内的丁雨虹见老板低估了葛老太太的战斗力,也觉不妙,立刻悄悄的往外挪,要回去给老板通风报信。而葛老太太看准了楼房后门,当即杀奔过去,同时连名带姓的唤她儿子:“葛秀夫!你这天打雷劈没心肝的东西,我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你就是钻进耗子洞里了,我也要拿水把你灌出来!你就是飞到树上去了,我也要拿杆子把你捅下来!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了王法,容得下你这样的逆子横行霸道!”
这话说完,她已经进了门,丁雨虹也贴边溜了出去。
门内房屋也无所谓格局,顺着走廊一拐弯,她就看见了头一间屋子里的葛秀夫和傅西凉。傅西凉无需介绍,一眼就认定了葛老太太和葛秀夫的关系——母子二人共用了一张脸模,虽然一个是女一个是男,但是有着类似的轮廓。
他并不怕葛老太太这张脸,但是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声音。他一直感觉她这叫骂之声刺耳刺心,似曾相识,方才忽然想起来了——葛老太太骂人的腔调,和那个柳哈春是一模一样。
葛老太太那高昂尖锐的嗓音,那凶悍狂暴的语言,再加上那拿人不当人的劲头,对于傅西凉来讲,实在是太富有刺激性。白天听葛老太太一席话,效果约等于他夜里见了燕云扮鬼。所以对着葛老太太抬了抬手,他下意识的想要把她推出去。
葛老太太一眼叨住了房内的逆子,只用眼角余光扫到了旁边的傅西凉。傅西凉生得人高马大,所以她以为他也是逆子的保镖之一。逆子都不是人了,逆子的保镖更是不值一顾的走狗,所以她直接冲到葛秀夫面前,抬手就要抽嘴巴子:“混蛋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葛秀夫冷着脸,抬手一挡她的巴掌,然后扭头就要走,葛老太太叫道:“哎呀!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打起你的娘来了!来人,把他抓住,我要押他去见官,让官府治他的罪!”
她喊着“来人”,但是并未等丫头和随从上前,便二次出手,又要去打葛秀夫的脸。葛秀夫连退几步,被身后的桌子一挡,当即向后仰了过去。傅西凉眼看着他那后背就要拍上自己的冰淇淋桶,吓得两大步冲到了母子之间,背朝着葛老太太,他企图把面前的葛秀夫拽起来。而葛老太太没想到一条走狗还敢拦着自己打儿子,气得攥起一只棱角分明的老拳,一拳就凿到了傅西凉的肩胛骨缝里去。傅西凉疼得哼了一声,向前一扑,在把葛秀夫压倒之前,双手慌忙扶住了桌子两边,撑住身体给葛秀夫留了一点空间,嘴里又说:“桶,桶。”
葛老太太叫道:“你说什么?你还想捅了我?好,葛秀夫,这是你的人说的话,大家可都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你去拿刀子吧,你拿刀子来把你的亲娘捅了吧!”
葛秀夫双脚站地,上身后仰,又不是擅长铁板桥的功夫高手,哪能保证后背不贴桌面?而且也不明白傅西凉到底是要捅谁。唯独门口的二霞忽然醒悟过来了,慌忙跑到了傅西凉对面,隔着桌子抓住葛秀夫的双肩,用力向上一托,不让桌上这一摊零件挨他的砸。葛秀夫被傅家女仆连托带推,当场和傅西凉来了个心贴心,他不明所以,但是也没敢动弹,因为傅西凉手撑桌边咬着牙,正用后背承受着葛老太太的铁拳——他不敢躲,一旦躲开,葛老太太会把葛秀夫摁在桌子上捶,他那一桌子冰淇淋桶必然不能幸存;也不可以反攻,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打老太太。
就在这时,一人快步走了进来,走得很快,言语却是和缓的:“老太太,今天是个过节的好日子,您应该怎么高兴怎么来才对,为了谁生气都是犯不上啊。”
葛老太太闻声扭头一看,停了拳:“你是那个——”
“傅燕云。”
“对,就是他楼下的那个——”
傅燕云刚才一进门,就见傅西凉俯身护着葛秀夫,而那老太太正砸墙似的猛捶他的后背。他第一反应是傻弟弟是受了葛秀夫的欺骗、被葛秀夫当了盾牌,第二反应是不能再让葛老太太这么打下去了,就算傅西凉的后背能承受,傅西凉的精神还不能承受。万一他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忽然转身把葛老太太拎起来摔在了地上,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对着葛老太太一笑,他说道:“对,我就是上回为您和葛社长做调停人的和事佬。那次您和葛社长在报社楼下发生口角,走过去劝和的人就是我。”
然后他又道:“老太太,这里乱得不成样子,人在这里是冷静不下来的,还是请随我出去坐坐吧。这么大的儿子,在社会上又是颇有声望的人,您在外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回头消了气再想想,岂不是要后悔?况且葛社长再怎么不对,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一直是受着,也不说什么,恕我直言——”他笑了起来:“在当今这个年头,就算是个孝子了。”
葛老太太对傅燕云印象颇深,因为此人年纪不大,眉清目秀,以葛老太太的眼光来看,可以说是一位标准的美男子——现在受了西洋的影响,都流行什么“高大”,葛老太太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男人还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匀匀称称的才叫好,显着灵动风流,比那群高头大马强得多。又不是要去做苦力,长那么高大做什么?
除此之外,他和她那个邪门的逆子不同,总有一副闲闲的腔调,仿佛是玩世不恭,一开口却又透着精明和气,在葛老太太年轻之时,这也是一种高贵的风范。加之葛老太太知道他虽然是个侦探,但是家里有些资产,并不指望着这个职业吃饭,这便使他的形象又增添了一层金光。
对待这样美好的一位燕云先生,又听了人家通情达理的一席话语,葛老太太忽然想起自己也是个女子,攥着的拳头便放下了,同时还略微的有了点不好意思。
傅燕云看了傅西凉一眼,又对二霞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太太,这里是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处了,如不嫌弃,请到我那里坐坐吧。我正好还有一事,想要向您请教。”
葛老太太向外走去:“燕云先生是青年才俊,什么不懂?还要请教我这个老太太?”
“是有关国债的事情。您的消息一直是十分灵通的,听说下个月国债要大涨?”
“不要信,那都是烟雾弹。”葛老太太昂首前行,背影还留存着几分年轻时的秀颀:“你手里若是有国债,这个月就全部抛掉,一分不要留,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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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院的侦探所里,傅燕云用苏门答腊的咖啡招待了葛老太太,并认真的和她讨论了二十分钟国债问题。葛老太太有个表弟,做官做到了省督理的地位,所以葛老太太的消息,不是一般的灵通。她若不是今天过来打儿子,傅燕云还真没机会弄到这第一手的情报。
与此同时,后院的傅西凉放开了葛秀夫,弯腰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只手提包,开始将桌子上的玩意儿一样一样的往包里放。
葛秀夫全须全尾,算是虚惊一场。回头望着傅西凉的背影,他说道:“多谢你。”
傅西凉无缘无故的挨了顿打,气得什么都不想说,隔了好一会儿,才背对着葛秀夫开了口:“你娘和柳哈春,一模一样!”
葛秀夫一愣:“是么?”
“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怪不得你喜欢柳哈春,原来是因为她像你娘。可你娘这样的娘又有什么可喜欢的?你疯了?”
说到这里,他猛然回头:“你也走吧!我快要被你娘气死了!”
葛秀夫答道:“现在我不能走,等燕云兄来报平安了,我再回去。”
然后,他又问道:“刚才,你是想保护我吗?”
“不是,我是怕你们弄坏了我的桶。”
“哪里有桶?”
“桌子上不全都是吗?”
“那是个桶?”
“是个冰淇淋桶,放了冰块就能摇出冰淇淋的桶,只不过是被我拆开了。”
葛秀夫看看桌上剩下的几样零件,看看傅西凉的手提包,最后看了看傅西凉。傅西凉小心翼翼的把最后一样放进包里,然后拎包去了卧室,将其收到了床底下。
二霞不愿和葛社长共处一室,所以跟了过去,小声问道:“疼不疼?”
他回过头,简直是欲哭无泪:“疼,怎么不疼。那老太太特别有劲,专往我的骨头缝里打。”
“那……”二霞想起葛老太太那个德行,也很来气:“买点药酒,给你揉揉?”
“不用,药酒有怪味。我想趴着歇会儿。”
“也好,可是那个葛社长还在客厅呢。”
“谁管他。”
二霞见他趴在床上了,心里把这事从头到尾捋了一回,越想越是憋气——你们母子要打就回家打去好了,跑到我们这里撒什么野?现在老的心满意足,走了,小的安然无恙,待着,就只有自己家的这个挨了一顿好拳头——老损贼,不要脸的,打别人家的儿子真是不心疼,还专往骨头缝里下狠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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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霞压着怒气,走出去忙活她那两口热锅——好家伙,胖头鱼都要炖碎了。
她费了好大的劲,把那鱼较为完整的盛进了大瓷盆里,然而看着还是不大好看了,好在气味还是香的。斜前方传来声响,她闻声望去,就见后门右侧开了一扇窗户,燕云先生踩着窗台跳了过来。
傅燕云攥手杖似的攥着一把黑伞,落地之后对着二霞,他先指了指后门:“还好?”
二霞小声回答:“打得不轻,趴着呢,都要气死了。”
傅燕云点了点头,转身进门,片刻之后,葛秀夫撑着伞走出来了,二霞不理他,他也目不斜视的出了院门。
而傅燕云独自走进卧室,进门一看,果然见到傅西凉长长的趴在床上,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他不出声,只走到床前停住,然后俯下身来,用食指顺着傅西凉的脊梁骨,一路缓缓的划了下去。
划到后腰,如他所料,傅西凉痒得猛然一挣,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