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凉很疲惫,很沮丧。
沮丧,是因为他方才又丢了人现了眼。别人都能好好的坐下来当观众,唯独他不行,他硬把葛秀夫闹得离了场。先前当他接连丢人现眼的时候,他的脸皮会厚一些,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洒脱,不怕人笑话,但是他这几个月过得很顺,他赚钱,交朋友,遇了险也能化险为夷——好日子过得久了,出乖露丑的时候少了,他便变得又讲起了面子。一旦哪天没了面子,就受不了,就要沮丧。
偏偏身边陪着的又是葛秀夫,他先前对葛秀夫,一直说的是自己只不过有点笨。
他已经没了思来想去的精气神,只觉得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头也还是在一胀一胀的疼痛着,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家去,回到他又安静又安全的屋子里去。
然而葛秀夫挨着他,看着他,搂着他,捧着他,不肯让他自己走,也不肯送他回家,还不住的问他话,似乎是承认自己错了、如何向他赔罪之类的问题。这问题真是莫名其妙,葛秀夫根本就没有错,为什么要向自己赔罪?所以他没法回答,他只能是对着葛秀夫不停的摇头。他还想捂住葛秀夫的嘴,让对方安静一会儿,可是不能那么干,那样太无礼了,他要是总那么随心所欲的无礼下去,就一个朋友都不会有,燕云说的。
傅西凉的脑海里充满了声音、情绪、以及思想的碎片,让他几乎崩溃。葛秀夫看着他,虽然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但也看出他是受了刺激,被刺激得呆了、乱了。
他当然不能放这样的一个傅西凉回家,所以问道:“带你到我家里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傅西凉依旧是摇头,然后再次抬手捂了耳朵,整个人也向后靠去,低头闭了眼睛。
汽车周遭是静的,但是远一点就有了街声市声,听得清清楚楚。葛秀夫看着他的举动,有点明白了——他是怕吵,他要安静。
*
*
葛秀夫就近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去处。
没有比这里更近、更安静的了。更好的选择是去他的家,但是那就稍嫌远了一点。
去处是年初新开业的太平洋饭店,一共四层楼,一楼是名声很响的大餐厅,从二楼起全是客房。葛秀夫在这里包了一间房,所以扶着傅西凉下了汽车之后,他无需在前台停留,听差见了他,直接就迎了上来,为他引路开门。傅西凉糊里糊涂的被他带着走,也看出这里是饭店了,但是没有精神多想,而且葛秀夫是男的,男的应该就没问题,一起到饭店里开房间了也没问题。
晕头转向的,他进了三楼客房。客房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摆着桌椅沙发,像是一间小客厅,里间则是方方正正的大卧室,卧室开门,通着阳台。
这里的确是安静了,听差退出去关了门之后,几乎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阳台冲着饭店后花园,纵然是开着门,也只能传入一点风声和凉意。
傅西凉站在卧室内的大床前,一头栽了下去。
栽下去之后抬起头,他摘了眼镜随手一放,然后往下一趴,又蜷起双臂,把脸再次藏进了臂弯里。
他会好起来的,只要让他安安静静的歇一会儿,他就能缓过来的。
然而葛秀夫单膝跪在床边,就是不肯让他安静。
葛秀夫是好意,因为看出了他是在受罪,那好意就更是源源不断的汹涌涌出,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抚慰他才好。他刚趴舒服了,葛秀夫便来扳他的肩膀,想为他脱了西装上衣,让他松松快快的躺着。
他不耐烦的哼了一声,一晃肩膀,想要把葛秀夫晃开。结果葛秀夫忽然又歪到了他的另一侧,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楼下的餐厅很好。
他又哼了一声,感觉葛秀夫很气人。
葛秀夫没有得到他的回应,终于沉默下来。用一侧胳膊肘撑起了身体,他歪着脑袋,顺着傅西凉的后背往下看,看他后背的线条从肩膀向下一路收紧,收到后腰改为起伏,两条长腿直得如椽。
然后目光往回收,他又盯住了对方的后脑勺。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像是顶级的,问题全出在这个剃得很精致的脑袋瓜里。他摸了摸对方的短发,忽然很想看看傅西凉的脸,看看他现在的神情和反应——给他喝一点真正的酒,让他尽快醉倒睡去,会不会让他好受一点?
酒是现成的。
他想到便做,起身走出卧室,很快便端着一小杯白兰地回了来。这回坐到了傅西凉身边,他俯下身,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西凉?”
西凉强忍着烦躁,不动。
但葛秀夫以为他只是懒得动,所以拿出了格外多的柔情和耐心,凑到了他耳边哄着呼唤:“小枕头?小宝贝儿?”
然后扳了他的肩膀:“起来,把它喝了,喝了会舒服点。”
傅西凉恍惚的想:“他是我的好朋友。”
这时,他的好朋友又推搡了他:“好孩子,听话。”
傅西凉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一根弦,“铮”的断了。
断了弦的傅西凉一跃而起,向着那个声音的来源奋力一推,推得葛秀夫直接从床上跌到了地上,白兰地洒了一身,酒杯也脱手滚出老远。坐在地上的葛秀夫一愣——除去家里那位老娘不提,他都多少年没有挨过旁人的拳脚了?
他懵了,下意识的站起身说道:“你妈的——”
他刚一出声,傅西凉摇晃着站起来,冲着他挥出一拳,这一拳打中了他的胸口,让他向后直接飞到了阳台上。一骨碌爬起来,他抬手一蹭嘴角,蹭下一抹鲜红,是方才那一摔磕破了嘴唇,低头啐了口唾沫,唾沫也是红的。
“你打我?”他抬头问傅西凉,有点难以置信:“你他妈疯了?”
傅西凉站在床前,怔怔的看着葛秀夫,脑筋同时一点一点的转着,知道自己方才是打了葛秀夫——忍了又忍,结果还是失败,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打的,但可以确定自己真是打了。
打了葛秀夫,打了自己唯一的好朋友,打得他都见了血。
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经验,经验就是转身离开,从此失去这个朋友。
于是低头绕过大床,他连眼镜都忘了带,直接就要开门。葛秀夫见了他的举动,连忙飞扑过去,赶在他前头关了卧室房门:“你干什么?”
他心中又乱又悲,只想逃离,于是伸手还是要去开门。葛秀夫索性用后背抵住了门板:“打完了就想跑?”
他无法面对葛秀夫,也无法回答葛秀夫,只想开门、走出这里。
而葛秀夫见他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味的只是要去开门,便冲着他的肚子踢了一脚:“他妈的我没让你走!”
傅西凉被他踢得向后踉跄了一步,疼痛让他有了下意识的反应——他又和葛秀夫打了起来。
葛秀夫提前扭上了房门的暗锁,这回不怕他跑,可以专心致志的和他缠斗。他个子虽大,然而并不笨手笨脚,是把打架的好手,颠三倒四的时候也还是力大无穷。但葛秀夫也不是吃素的,瞅准空当欺身而上,他使了个巧妙的招数,将傅西凉的一条胳膊反绞到了身后,同时顺势向前一撞,把傅西凉撞得趴上了大床。
不等傅西凉反击,他已经跳上床跪下来,用一只膝盖狠狠顶住了对方的脊梁。这是一种擒拿之技,通常打到这般程度,便已分出了输赢。然而傅西凉不懂,他还要狂乱的挣扎,一挣扎就牵扯得关节剧痛。而葛秀夫气喘吁吁的低头看着他,看他一边疼得呜咽出声,一边还要奋力挣扎,再这么挣扎下去,他一定会自己弄伤自己的筋骨。
所以一把抓住他头顶的短发,葛秀夫迫使他昂起头,然后凑到他耳边大吼了一声:“别动!”
傅西凉被他这一嗓子震得明显一颤。
他随即把声音放低了些:“不动,不动就不会疼……”他试探着松了点劲,见傅西凉这回似乎是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继续松手:“好孩子,好乖乖……你怎么能打我呢?我是你的好朋友啊……”他俯身去看傅西凉的脸:“你不认识我了?”
然后他看见傅西凉缓缓移动眼珠,大梦初醒似的,看了自己一眼。
他彻底松开了双手,转身坐到了傅西凉身边,抬手又一蹭嘴角——嘴角还在流血,眼镜也早打飞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伤,反正衬衫已经只剩了一半的纽扣,也不知道是怎么撕扯的。
傅西凉也坐了起来。
他看着傅西凉,傅西凉倒是比他更体面些,衣服还是衣服,裤子还是裤子,脸上也没挂彩。垂头坐在他身旁,傅西凉望着地面一点,一言不发的望了许久。
大打大闹了一场之后,他现在清醒了不少。
他没有勇气去看葛秀夫的脸,只用眼角余光扫到了对方的一只手,雪白的一只手,蹭着鲜红的血迹,全是他打出来的。
挪到床边下了床,他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没找到眼镜,没找到就算了,反正他没了眼镜也看得清路。迈步走到门前,他转动门锁想要出去,然而不知道那暗锁是什么结构,他转了两下,门没有开。
葛秀夫看着他的背影,开了口:“又要走?”
他背对着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葛秀夫又问:“这回走了,往后你还见不见我?”
他摇了摇头。
葛秀夫本来只是想拿话激一激他,没想到他摇头摇得这么痛快,心中也泛起了些别样的滋味:“要跟我一刀两断?”
这回,他点了点头。
“原来和我那么好,现在说断就断?”
他高高的站在门前,不答也是一种回答。
葛秀夫也下了床,走到了他身边:“没有舍不得?以后也不想我?”
傅西凉低声答道:“想几天就不想了。”
他盯着傅西凉,发现这小子没开玩笑、是认真的。
于是他把问题又问了回去:“为什么和我一刀两断?”
傅西凉听了这个问题,倒是有些惊讶,不由得扭头注视了他:“因为我乱发脾气,打了你。”
“我也打了你。”
“我先动的手。”他重新又垂了目光:“是我没理。”
葛秀夫听到这里,却是笑了一下:“朋友之间打了架,就要一刀两断?”
他嘀咕道:“那还能怎么样?”
葛秀夫挤进了他和房门之间,把两只手背到身后,然后向前一倾:“还要这样。”
傅西凉惊得后退了一步,因为葛秀夫竟然是贴上了他的胸膛。两只手抬了抬,他望着前方,困惑的问:“干什么?”
葛秀夫答道:“给我一个拥抱,我就原谅你。”
傅西凉犹犹豫豫的再次抬手,用双臂轻轻环住葛秀夫:“你还肯做我的朋友?”
“用点力气,我又不是纸糊的。”
他收紧双臂勒了葛秀夫一下,然后放下双臂,他再次问道:“你还肯做我的朋友?”
葛秀夫站直了,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当然。”
他梦游似的轻声说话:“别人被我打过之后,就都不肯再理我了。”
是不能再理他了,因为那些“别人”都是正经人家的普通孩子,没有葛秀夫这一身铜皮铁骨,也没有葛秀夫那样出生入死的人生经验。而傅西凉发脾气发昏了头的时候,几乎就是狂暴,对人是劈头盖脸往死里打。见识过了那样恐怖的、不可理喻的傅西凉之后,谁还愿意和他继续交往?
“我不会。”葛秀夫告诉他:“我喜欢你。”
傅西凉抬手,用手指肚蹭了蹭他流血的嘴角:“现在还喜欢?”
他疼得吸了一口凉气,然后答道:“朋友打架而已,打完就完了,不算什么,不耽误我的喜欢。”
说着,他又是一笑:“一打就散的话,也不是真喜欢。”
傅西凉看着他,看得疑惑茫然,不知道他这一番话是真是假。而他推着傅西凉向房内走去,且走且问:“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等缓过来了,我们下楼去吃夜宵。”
傅西凉没说什么,走到床边低头看,看见床单上有点点血迹,不是他的,是葛秀夫的。
他抬头说道:“对不起。”
葛秀夫摆摆手:“没事没事。”然后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眼镜,举起来看了看。
他确实是还有些眩晕,葛秀夫方才也让他休息,他便坐在床边,又躺了下去。身边一沉,是葛秀夫也上了来,葛秀夫背靠床头坐着,低头扯了衬衫一角擦那浅灰色的水晶镜片。擦完之后戴上看了看,擦得够干净、挺满意。
这时,傅西凉翻身趴下,又抬手扯了扯葛秀夫的袖子。
葛秀夫扭头看他:“嗯?”
他背过手掀起自己的西装下摆,然后用手背一打自己的后腰。
葛秀夫愣了愣,然后笑了,一边笑一边挪过去,躺下来枕到了他的后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