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傅西凉明确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去看琉璃彩的戏,所以二霞犯了难:自己去呢?总觉得有点不像话,前去看戏的女子,就算身边没有伴儿,也会有老妈子之流跟着,绝不会独自迈着两只脚、单枪匹马的走进去。
那么当真去找丁雨虹?感觉还是不对劲,问题依然是出在她这个女子的身份上——大姑娘似乎是不应该拿着戏票、去请外面的年轻男子去看戏。
她感觉自己简直是被“大姑娘”这个身份束缚了住。眼看着明日就是礼拜天,她情急之下,有了主意。
设法找出了丁雨虹,她说:“我得了一张戏票,还是包厢票,本来是人家送给我们西凉先生的,西凉先生不要,给了我,可我要它也没用呀,我又不懂戏。所以我把它给你吧,要不然一过明晚就过期了。”她把戏票递向丁雨虹:“听说全是挺好的戏,还有琉璃彩呢。”
丁雨虹接了票,问道:“你自己怎么不去看呢?琉璃彩我知道,现在可红了。”
她笑着摇头:“我没看过……没看过也就不想看。还是你去吧,听说一个包厢能坐好几个人,正好你还能请请你家里人的客。”
丁雨虹低头看了看那红票子,然后捏着它抖了抖:“真给我啦?”
二霞以着赌一把的心态,点了点头:“那还带逗你的?当然是真给你。”
“那这票就是我的啰?”
二霞笑了:“没错,是你的。”
“我对它说了算?”
“对。”
“你不会反悔?”
“不反悔。”
丁雨虹笑道:“那好,二霞,我刚刚弄到了一张包厢票,明晚咱俩看戏去呀?”
二霞红了脸,想要笑,又忍着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表情:“还带这么干的?”
“就这么定了。正好明天是礼拜天,我们老板说好了,明天肯定给我放假。你也回去跟你们西凉先生说说,让他晚上放你出去看一场戏。到时候我去接你,咱们两个一起上戏园子。”
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我得回去了,下午还得送我们老板出门。说定了啊,咱们明晚儿见。”
不等二霞回答,他一路蹦跳着跑了。二霞转身走上来路,在拐了一个弯之后,她也小跑起来——不是急着回去,就是随便的那么一跑。明媚阳光透过路旁枝叶洒落下来,有洋车和自行车从她身边路上飞驰而过,极远处有锣鼓声响,据她所知,应该是一家布店在举行什么大酬宾。
她觉得这个城市好大,好新鲜,而自己也是这么的自由,这么的年轻,还攒了不少的钱,还能像那些摩登女学生一样,和同龄的摩登男子一起去看戏,看的还是最红的琉璃彩。倒退——不用久,就算半年吧,她也绝想不到自己此生还有今天呀!
快乐是一团光和风,在她胸中激荡灿烂。一路小跑回了家,她见傅西凉又骑着自行车出门逛去了,便跑回自己的小房间,检视了自己的几身夏布衣裳。若是和那些阔小姐们的衣饰相比,这几身衣裳全拿不出手,但她想这就是我的本色啊,做女仆的人,成天洗洗涮涮的干活,不穿这凉快利索的衣裳,难道去穿绸裹缎?真穿上了也不光彩,反倒成了笑话。
“嫌我土气,我也没办法。”她想:“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可以买双新鞋,她脚上这双样式还行,质量不好,穿着穿着就走了形,而且鞋面洒了油点子,刷也刷不净。
越是边边角角的地方,越显一个人的本质,二霞不肯身上穿得像荷花瓣似的,脚上穿一双油渍麻花的旧鞋。趁着傅西凉没回来,她打算这就出门去趟鞋庄。
然而走到院子里,她一眼看见晾衣绳上挂着的衬衫袜子全干了,便忍不住走过去,先把这几件衣服收了下来。叠衬衫的时候,她心里涌动着一股柔情。她不知道旁人,比如燕云先生,是怎么看待这个弟弟的,反正在她这里,她总感觉傅西凉对自己有一种纯粹的依赖和忠贞。
说主人对仆人忠贞,简直是找挨骂,她自己听着都不对,可若让她换个说法,她又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儿。总而言之,伺候了傅西凉这许多天后,她生出了一种感觉,感觉傅西凉是自己的。
是自己的什么?还是说不清楚。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的亲人?不明白,说不准。反正她伺候傅西凉伺候得挺来劲,给他洗内裤袜子的时候从来不嫌,擦卫生间刷马桶的时候也还是不嫌。这里头没有什么脸红心跳、浮想联翩的成分,她对他这样有感情,竟仿佛只是因为他认准了她,离不得她。
想不明白就先算了,还是买新鞋要紧。她轻快的走了出去,心想这回得买双素净颜色的鞋子,城里不时兴那太艳的鞋面,女学生还有穿白鞋的呢。
一个小时后,二霞拎着一双新鞋和一网兜香瓜回了来。傅西凉也回来了,透过那一层绿纱窗,她看见他正和楼上那个葛社长坐在桌前,低声谈着什么。如果来的是燕云先生,她必要挑两个好香瓜洗一洗切一切,用盘子端上去,心态有点像上供,燕云先生若是肯赏脸吃上两块,便等于是神仙显灵、收了供品,够她乐一阵子的。
但葛社长就算了。不是舍不得,是她觉得葛社长未必看得上那几块香瓜,自己到他跟前还打怵。
在院子里等了片刻,葛社长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单是对着傅西凉嘁嘁喳喳。二霞想了想,心说不管你吃不吃了,我得给他吃点。
于是接了自来水,洗了香瓜,她挑了三个顶香的,切成块掏了籽,干干净净的装进白瓷盘子里,然后隔着绿纱窗,小声问傅西凉:“你吃不吃香瓜呀?”
傅西凉向她抬了头:“吃。”
葛社长也抬了头:“霞你再沏壶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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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霞把香瓜和热茶全送了进去,结果葛社长嫌茶太热,没法喝,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给她,让她去买几瓶冰镇汽水回来,剩下的就是她的跑腿钱。
二霞挎着篮子出了门,片刻之后回了来。她是从附近一家冷食店里买的汽水,店里最好的汽水是山海关汽水,两毛钱一瓶,她买了一篮子八瓶,也才花了一块六。
“剩下三块四,就全是我的了?”她心里琢磨。
收葛社长的跑腿费,她总是有点不安。又想:“做仆人做到我这个份上,也算到头了。一不吃苦二不受气,还成块成块的得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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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秀夫喝了两瓶冰镇汽水之后,便起身站到了傅西凉身后。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香瓜吃,他同时盯着傅西凉手中的纸与笔。
傅西凉很兴奋,右手紧紧的握着葛秀夫的钢笔,屏住呼吸,一笔一划的写信。这封信将是这场恶作剧中的重要工具,他从来都没有成功的捉弄过燕云,这回有了葛秀夫出谋划策,大概会成功一次了。
如此写满了一页信纸,傅西凉放下钢笔,甩了甩手心的热汗,回头问葛秀夫:“真的能行?”
葛秀夫把空盘子放到桌上:“绝对没有问题,我这几天一直派人盯着他,他明天去哪里干什么,我是能够确定的。”
傅西凉又说:“我有点怕他会发脾气。”
“没事。”葛秀夫笑道:“他发你也发,你镇得住他。”
傅西凉点了点头,也认为自己应该能镇得住燕云——不过也难说。
“如果燕云没赶上火车,那我也不去了。”他回头又道。
“他赶不上火车,也不耽误咱们走。”葛秀夫说:“这一趟他赶不上,他总赶得上下一趟。大不了等咱们到了北戴河之后,等他一天就是了。”
“万一他一生气,不来了——”
“不可能,知道你跟我去北戴河了,别说有火车,就算没火车,他四脚着地也要追过来。”说到这里,葛秀夫一笑:“他一天到晚魔魔怔怔的……”
说到这里,他笑而不语,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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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翌日上午,依然是风平浪静。傅燕云早上和中午都没露面,下午来了侦探所,和他的心腹干将丁志诚秘书讨论入股贸易公司一事,谈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傅燕云开始犹豫:是和丁秘书出去下个馆子呢?还是跳窗户过去和弟弟共进晚餐?
他还没定下主意,二霞来了。
二霞今天把头发梳得溜光,穿着一身素净的衫裤,脚上穿了一双同样素净的新鞋。羞答答的走到傅燕云跟前,她给了他一封信:“西凉先生让我交给您的。”
傅燕云接了信,感觉莫名其妙:“他没事给我写什么信?有话直接过来告诉我不就得了?”
“他下午出门了,让我看准时间,等到了晚上五点半,再过来给您送信。”
然后她看着傅燕云,又问:“您有回信给他吗?”
傅燕云看了她的打扮,一笑:“要出门啊?”
二霞低了头:“不是……”
傅燕云答道:“我也用不着回信,你有事就去吧。”
二霞答应一声,转身走了,一出大门就开始跑,一口气跑回了自家门口,她正好遇见了丁雨虹。
丁雨虹上午理了发,此刻上穿雪白的白衬衫,下穿一条裤线笔直的卡其色长裤,足蹬同样雪白的帆布鞋,已经提前叫来了两辆洋车,洋车就停在他身旁。
二霞放缓了脚步,故意用平常的语气问道:“这么早?”
丁雨虹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还早?再迟一点戏就开场了。”
二霞进门找出大锁头,锁了院门。傅西凉知道她今晚要出门看戏,特地嘱咐了她该锁就锁,不用给自己留门。二霞以为他是要去燕云先生那里住,也没多问。
然而二人一起做了个深呼吸,红着脸做出很镇定的样子,各自坐上洋车,一前一后的往戏园子里去了。
再说傅燕云这边,他一边和丁秘书继续闲谈,一边撕开了那信的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纸。展开信纸定睛一看,他先是变了脸色,后是站了起来:“我操!”
丁秘书一惊:“怎么了?”
他抬头望向墙壁上的挂钟:“我弟弟跟着葛秀夫上北戴河去了!六点十分的火车!”
丁秘书心想你那么大个弟弟,又不是那么大个妹妹,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呗!大夏天的去北戴河,这不是及其合理的举动吗?
然而未等他开口,傅燕云已经转身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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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雨虹今天放假,汽车停在汽车房里,汽车房的钥匙在丁雨虹手里。
傅燕云出了大门,直奔街口,在街口坐上了一辆洋车。但这礼拜天的傍晚,街上车多人多,那洋车夫又几乎是一位老者,不是他自己跑不动,便是前方堵着车马、让他无法跑。傅燕云坐了片刻,就感觉自己浑身的肉都在颤,并且仿佛已经看见了弟弟被海浪卷走。
忽然起身跳下洋车,他往车座上扔了一块钱,然后瞅准人群中的空隙,开始一路往前钻着跑。终于突破了这一段喧闹街道,他看了看路旁等活儿的洋车,有心再雇一辆,可是一转念,还是算了——他若是急了眼,一般的好车夫未必跑得过他。
他开始向前狂奔,一口气跑到了火车站。看到那卖月台票的窗口前排了老长的队伍,他几乎眼前一黑。这时候已经到了六点钟,他额外花了点辛苦费,托那排在前头的人给自己多买了一张月台票。有了月台票开路,他继续狂奔上了月台。就在这时,一列火车喷着蒸汽、鸣着汽笛,缓缓的开动了。
他脑中轰然一响,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陷入了茫然。可他忽然看到了那火车前方——很远的一节车厢——开了车窗,有人探身出来张望,正是他弟弟!
傅西凉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傅西凉。有了目标就好办了,他和火车比着赛跑,一路疾冲向了傅西凉所在的窗口。眼看他将要和那窗口齐平了,傅西凉忽然狠命的向外一挣,探身出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就往车窗里拖。他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上半身已经被傅西凉拖进了窗内。
他开始挣扎:“脚、脚卡住了……”
可他弟弟哪管他的死活,单是对他生拉硬拽,非得一下子把他弄进车厢里不可。傅燕云只觉右脚一凉,这回人倒是彻底进了来,只是右脚的皮鞋掉在车外、再难寻觅了。
他瘫坐在地上,连累带吓,面无人色,单只是喘。他弟弟欢天喜地的站在他身后,弯腰捧着他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他弟弟的好朋友坐在对面床边,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后俯身将一口烟喷向了他:“欢迎加入我们的海滨之旅。”
傅燕云依旧是喘,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得像是一只拳头在捶。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会儿是应该先骂谁,还是先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