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凉探身进了立柜找衣服,找着找着,他的动作一停,想起来自己今天好像是丢了一件西装上衣。可惜了,那身西装还很新,款式他也喜欢,不过最近手头比较宽裕,可以照着原样再做一身。
他继续找,找衬衫,找袜子,拎出了一套浅蓝西装。现在他心里除了一个“饿”字,没别的心事,所以想到马上就要出去吃夜宵了,就也挺快乐。
他弓着腰坐在床边穿袜子,燕云看他这个姿势和两年前一样,和十年前也一样。
他穿好了,洗了把脸,然后和傅燕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感觉不对劲,走到半路想起来没戴眼镜,于是回头又去找眼镜。其实他的视力并不很坏,不戴眼镜也绝不至于把饭吃进鼻子里去,但他向来活得一板一眼,对于身边的一切细节,也要尽量看个清清楚楚,否则会有迷茫之感。
傅燕云在院子里等着他,看他跑进去又跑出来,天上有月光,地上有灯光,将他照得很清楚。他单手插进裤兜里,几大步来到了傅燕云面前,然后抽出手拍了拍裤兜:“我带了钱包,我请你。”
傅燕云刚还看他平肩长腿,几步路走得风流倜傥,实在是有股子来历不明、而又确凿无疑的男子魅力,没想到他随即就欣欣然的向自己拍起了钱包,原来本色未改,还是先前那个傻小子。
“你请我?”他转过身,和傅西凉并肩向外走去:“请我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我说了算?”
“对。”
“那你跟我走,我知道一家广东馆子,通宵开门,味道不错。”然后他又看了傅西凉一眼:“怎么忽然高兴起来了?”
“刚才忽然想到今晚不用再出门熬夜,可以随便的睡觉,睡醒了去吃饭,吃饱了继续睡,自由了。”
“如果以后葛秀夫又有了这样的差事找你,你还去不去?”
“应该是不会去了。”他思索着回答:“除非是那时候我很穷,需要钱。”
“穷了就来找我。”傅燕云说:“哪怕头一天我们互相打破头了,第二天你发现自己没了钱,也不可以和我怄气,照样要来找我。等你拿到钱了,把生活安顿好了,再继续恨我也不迟。”
“我不。”傅西凉摇了摇头:“我办不到。”
“对我还要那么讲面子?”
“你要面子我也要,我为什么不能讲?”
“这么要面子,刚才在我身边还睡成那样?”
傅西凉停了下来:“睡觉和面子有什么关系?我连觉都不能睡了?睡觉也算丢人?”
傅燕云拽了他一把:“不丢人,睡得好,像个小宝贝儿似的,光着屁股呼呼睡,管他对门是不是住着大姑娘呢。”
傅西凉又停了步:“二霞看见了?”
傅燕云扭头告诉他:“差一点就看见了。”
“到底看没看见?”
傅燕云答道:“没看见。”
傅西凉这才放了心,跟着傅燕云继续前行,走到路口叫了两辆洋车,直奔惠东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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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东楼是去年新开业的广东馆子,上下两层,夜越是深,越显得它灯火通明,楼内杯盘交错之声不停。傅西凉没来过,傅燕云却是轻车熟路,进门之后先问伙计楼上还有没有雅座,结果如他所料,果然是没有了,惠东楼的生意实在是太好,莫说楼上的雅座,就连楼下大厅里都坐满了人,只在门口附近还有一张空桌,这空桌方才也有客人,这会儿才刚刚空下来。
挨着门就挨着门,傅燕云实在是想让傅西凉尝尝这里的点心,所以不挑剔,有座就坐。伙计忙得头上直冒热气,双手奉了菜牌子过来。傅西凉刚要伸手,傅燕云一手抓住了他的手,一手接了菜牌子:“我来点,你等着吃就是了。”
傅西凉缩回了手,静等着他向伙计点菜。傅燕云点得快,菜也上得快,以广东点心为主,热热闹闹的摆了一桌。傅燕云抽出垫着杯盘的小纸片,把筷子擦了擦递给傅西凉:“吃吧,别吃太饱,回去了还要睡觉。”
傅西凉夹了一只虾饺吃了,傅燕云看他嚼得若有所思,像有心事,便问:“想什么呢?”
他抬了头,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个自立门户的大人,也忘记了今夜这顿饭是他请客。他对傅燕云说:“我刚才看见菜牌子上还有啤酒,我想喝半杯凉啤酒。”
他没有酒量,平时最多也就是天气热时喝点凉啤酒,凉啤酒也是难得一喝,有时候一次喝两口,有时候一次喝半杯,一年加起来,总量也超不过两三杯。
“刚退了烧,喝什么啤酒。”傅燕云说:“还是喝点粥吧。”
傅西凉只好作罢,很失望的夹了一只烧麦。
及至吃了个半饱了,他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今非昔比,为什么还要处处受燕云的管?
傅燕云不大饿,只吃了小半碗面,但是一直有意无意的瞄着傅西凉。傅西凉那边动作刚一停、眼睛刚一亮,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对方那股子要造反的意思。当即抬手向伙计要了一杯凉啤酒,然后他对着傅西凉一笑:“现在肚子里有点心垫底了,你可以喝一点,但是最多半杯。”
他一句话就缴了傅西凉的械,傅西凉也笑了笑,感觉燕云确实是在往好里变,如果他能一直这么好下去的话,这个哥哥就还是可以要。
冰镇啤酒送上来了,是满满的一大杯。傅西凉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然后很痛快的吁了口气。傅燕云依然盯着他——他从小到大,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从来都不知道让人。若是别人来要,他也肯给;可若是别人不开口,他就会理直气壮的独占。傅燕云当年因为这事教训过他几次,可他明显是不理解,有一次甚至委屈得哭了起来,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小气鬼。
傅西凉这时抬起头,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和他对视了片刻,傅西凉端起手边的啤酒杯,伸长胳膊放到了他面前。
“我不要。”他心中五味杂陈:“我不爱喝这个。”
傅西凉这才把啤酒杯又端了回去。
在嘈杂的人声中,傅燕云向前探了探身,有话想要问他,不料远处一桌忽然有人呼唤了他,他闻声回头,就见一人站了起来,正满脸堆笑的向自己连连招手。
此人乃是他一位场面上的朋友,不敷衍是不行的,所以他对着傅西凉做了个手势,让他自己慢慢吃,自己起身走了过去。
傅西凉知道傅燕云的朋友很多,所以也不在意,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扶着啤酒杯,他望着面前这十来个碟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吃哪一样。这家馆子的滋味是很不错,就是环境不好,太乱了点,整幢建筑都是轰轰的,充满了人声,让他微微的有些烦躁。
端起啤酒杯,他打算再来一大口,然而就在这时,侧面楼梯口呼啦啦涌下来一大群人,皮鞋底子无秩序的踏着木地板,让这大厅乱上加乱。他下意识的扭头望去,就见一队凶神似的黑衣大汉从二楼下了来,中间簇拥着一张煞白的面孔,竟然正是葛秀夫。
葛秀夫戴着一副漆黑墨镜,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左手拎着一支黑漆手杖,右手捏着一顶乳白色的巴拿马草帽。一边匆匆下楼往外走,他一边抬手将帽子扣到了头上。
傅西凉从来没见过他穿西装,此刻便是惊讶的看着他,看得出了神。而他下楼走到半路,也发现了门口那桌的傅西凉。
脚步放缓了一瞬,他随即继续前行,在临近门口时停下来,一把抓住了傅西凉的右腕:“这里危险,你跟我走。”
他这一下子抓得非常狠,指尖直接抠进了傅西凉的关节骨缝里。傅西凉疼得手指一松扔了筷子,随即被他拽了起来。
身不由己的向外踉跄一步,傅西凉扭头喊了一声“燕云”。
就在这时,隔着一层楼板,楼上吵闹起来了。
傅燕云隔着半个大厅望着傅西凉,想要立刻冲过去把他拽回来,然而大厅里的食客也纷纷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了,而且也要纷纷的往外跑了。
在周围七嘴八舌的疑问与惊呼声中,他火速分析出了这么一个结论:今夜惠东楼二楼来了两拨大混混,摆酒开谈判。看这个形势,必定是谈崩了!
可你们他娘的爱崩不崩,临走时把我弟弟薅去了做什么?
二楼滚下来了两个惨叫着的人,掌柜的没敢拉警铃,领着伙计退到了一旁,大厅里彻底乱了,傅西凉也已经被葛秀夫拽得没了影。傅燕云往前走——前方都是人,根本走不动,幸而他这一阵子没少跳窗户,所以当即来了个向后转,从一楼窗户翻了出去。落地之后放眼一望,他就见一辆汽车从自己面前飞驰而过,车窗挂了一半窗帘,正是葛秀夫的汽车。
他拔腿就追,一边追一边怒吼:“葛秀夫我操你娘,你把我弟弟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