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凉回到家,发现家里多了一只鸡。
这鸡是丁雨虹送给二霞的,丁雨虹早上在外面遇见了买菜回来的二霞。二霞和他闲聊天,说自家院子里闹了蝈蝈,自己有心往草地上撒些杀虫子的药,可又怕误伤了那只大花野猫,那猫可是一只仁义的好猫。
丁雨虹听了,灵机一动,中午跑回家去,给她抱来了一只小母鸡,意思是要采取一物降一物的自然之理,让小母鸡去吃了那两只大蝈蝈。他怕小母鸡飞起来祸害二霞的灶台,还用剪刀修了修鸡翅膀的长羽毛,让小母鸡飞不起来。
傅西凉见了小母鸡,虽然感觉这鸡有些秃相,但并不嫌弃,还问二霞:“等它把蝈蝈吃了,还要把它还回去吗?”
二霞对他察言观色:“还也行,不还也行。”
傅西凉没回答,心里想的是对这秃鸡再观察观察,如果不讨厌的话,就把它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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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傅西凉没做什么,主要的工作就是吃西瓜和撒尿。等太阳落下些了,他站在门口,看那只鸡在花丛中低头一啄一啄。大花野猫站在墙头,也低头看着那只鸡,二霞认为这猫是通人性的,就站在墙下仰头告诉它:“这鸡是我们养的,你可不能吃了它啊。”
说完了野猫,她又问傅西凉:“晚上吃点什么呢?”
傅西凉摇摇头:“什么也不想吃。”
二霞以为是自己这些天做了太多顿打卤凉面,让他吃腻了,忽然想起燕云先生曾说过傅西凉爱吃乳酪,便小跑出门,从附近的牛奶铺子里买了三碗奶酪,那奶酪用小瓷碗装着,全都摆在冰上,瓷碗外面挂着一层霜雾。
傅西凉吃了三碗乳酪,来了精神,问她:“看见燕云了没有?”
二霞也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只好笼统的回答:“今天没见着,好像是晚上有事要出门吧……小丁说他之所以要赶在中午回家抱鸡,就是因为晚上没工夫,要开汽车送燕云先生。”
傅西凉放了心:“好。”
“好?”
傅西凉转身回房:“今晚不想看见他。”
二霞有些惶恐:“燕云先生……又惹着你啦?”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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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汽车缓缓停到了那两扇黑漆院门外,葛秀夫抬腕看了看时间,发现自己到早了。
这时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他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的将车窗开到最大,吹吹凉爽的晚风,又低头给自己换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的镜片是浅灰色的,夜里戴着更合适些。
这时,院门一开,傅西凉走了出来。
天光黯淡,路灯又是刚刚亮起来,他只看得出傅西凉穿了一身浅色西装,西装笔挺,人也精神。
从内向外推开车门,他欠身招了招手:“西凉。”
傅西凉走过来,弯腰上了汽车,带进来一股浅淡清新的香皂气味。他歪了脑袋审视着傅西凉,见他显然是刚刚打扮过一番,衣服不见一丝皱褶,下巴刮得也很干净,头顶的短发甚至还有些潮湿。抬手扶着前方座位的靠背,他调了调坐姿,路灯光芒斜照着他的手背,显出皮肤细腻的质地——很年轻的两只手,几乎嫩得带了孩子气。
“穿得——”他抬起手,那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随后摩挲了傅西凉的后背:“真漂亮。”
傅西凉扭头看他:“不是说去看戏?看戏当然要穿得整齐一点。”
他笑了:“不整齐也无妨,我看的戏,并不高雅。”
“没关系。”傅西凉认真的告诉他:“太高雅的我也看不懂。”
他含笑注视着他,手掌停留在了他的肩胛骨处。带着这么一位仪表堂堂的小朋友出门,他简直不知道应不应该自傲。
若是携着美丽的女朋友出门见人,那他自然是面上有光,可若是带着一位在风采上足以盖过了他的男朋友呢?那么他是继续“与有荣焉”?还是要嫉妒?
葛秀夫检讨了内心,发现自己没有嫉妒。
因为他和傅西凉不是竞争的关系,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傅西凉成为自己私人独占的小朋友、小枕头、小秘密。方才看到傅西凉穿戴得衣冠楚楚,他感觉自己仿佛也跟着增了几分体面。
“只是……”他轻轻的收回了手,心中自问:“旁人见了,会怎么想?”
随他们怎么想吧,他的小朋友曾经开导过他:不用害怕别人笑话你,因为你的名誉本来就不好。
仔细想来,确是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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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西凉兴致勃勃的望着窗外,心里怀疑葛秀夫是要带自己去看话剧,或者歌舞表演,因为只有这两样最合得上白天那一句“女人跳舞、男人打架”。看话剧他有点吃不消,最怕看的是滑稽戏,因为绝对看不懂,台上又总要引得台下哄哄乱笑,看歌舞还好一点,如果是曲调温柔一点的独舞,就更好。
然而汽车最后并未驶去什么戏园子或者电影院,而是停在了一处平常人家的大门口。副驾驶座上的保镖跳下来,为他们打开了后排车门,他回头看葛秀夫:“这里不是演戏的地方。”
葛秀夫答道:“是,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没有动,因为这地方怎么看都和戏剧二字扯不上任何的关系,困惑的看着葛秀夫,他忽然怀疑对方是骗了他,骗他来到了什么下流龌龊的地方。他读中学时,身边有一位早熟而又好色的同学,那同学满嘴流油的向他描述过一种私窠子,看大门是很正经的人家,其实门后一间间的屋子里全是暗娼,三块钱就可以挑一个泄泄火。
当时听了那番话后,他立刻就和那位同学断了交往,怕被对方传染了杨梅大疮。
这时,葛秀夫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向他笑了笑:“放心,害不了你。”
傅西凉转向车门,弯腰下车,决定无条件相信他。
葛秀夫随即也下了来,而那两扇大门后头似乎藏了窥视的眼睛,他一露面,门后的人便将大门推开了一扇,陪笑唤道:“葛老板,您来了。”
葛秀夫哼了一声,迈步进门,轻车熟路的往里走,走了几步之后,他停下来回过头,拉起了傅西凉的手:“别怕,我领着你。”
傅西凉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看着左右——左右黑黢黢的,也看不出什么来,似乎只是空房。
穿过这一进院子,半路又有仆役模样的人迎上来,将葛秀夫一行人引入一间房屋。他懵里懵懂的随着葛秀夫进了去,就见屋子里居然开了个楼梯入口,看那楼梯的走势,分明是直通了地下。
“还要走吗?”他问葛秀夫。
葛秀夫仰起脸,凑到他耳边低语:“这是个好玩的地方,你不要怕。我们快点走吧,再晚一晚,表演就要开始了。”
他真是一步都不想再迈,可是都走到这里了,忽然要打退堂鼓,又会显得自己不近人情。想交朋友就不能太任性,只顾自己痛快是不行的。
况且——他看了葛秀夫一眼,心里对他还是很喜欢、很相信。葛秀夫既是让他“不要怕”,那他就继续走下去吧。
于是,他就随着葛秀夫迈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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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旋转向下,居然通到了一座地下大厅。
说是大厅,其实大得有限,空气还算通畅,四周是阶梯式的观众席,围着中间一片擂台。擂台一侧摆了两架屏风,屏风后头坐着助兴的乐队。
席上已经坐了许多的观众,男女皆有,而且全是穿绸裹缎的富贵人物,也有几张西洋面孔。其中一排空了一串座位,葛秀夫依旧拉着傅西凉的手,领着他穿过过道,往那排座位走去。沿途有人回头向他打招呼,不是唤他“葛社长”,就是唤他“葛老板”,一边招呼,一边顺势望向傅西凉,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
傅西凉低着头,随葛秀夫走向了那排空座,坐了下来。那些目光好似无形的箭,他在这陌生恐怖的地方,受着那样陌生恐怖的注视,真如万箭穿身一般。但他愿意为了葛秀夫忍下来——能忍就忍一忍,做人不可以太任性,燕云说的。
身下的椅子也不舒服,是单薄梆硬的劣质椅子。他不敢随便抬头,只试探着朝葛秀夫的方向瞟了一眼,葛秀夫倒像是坐得很舒服。察觉到了他那惶恐的一瞟,葛秀夫以为是自己冷落了他,便向他凑了凑,又在暗中伸过手臂,小声笑道:“搂搂我的小枕头。”
傅西凉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痒,如果葛秀夫现在掐他一把,他也不会感觉到疼——他从头皮开始往下发麻,麻得知觉都迟钝了。
就在这时,擂台一旁的乐队忽然演奏起了欢快乐曲,一队高大的舞女,穿得和扑克牌盒子上的美女画差不多,排着队的跳上擂台,咚咚咚的跳起了大腿舞。
傅西凉被那乐队的第一声震得一哆嗦,抬头望着满台翻飞的大白腿,他心想今晚就是看这个吗?这要看到什么时候?鼓点一下一下仿佛是敲在了他的心上,从他的心脏一路震颤到脑髓。他的视野有些摇晃,单手摘下眼镜,他在手背上蹭了蹭眼睛,然后重新戴上眼镜,然而视野依旧是模糊的。
葛秀夫盯着他,想要看看他对满台荡漾的肉浪有何反应。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傅西凉的头脑里没有情欲,是个灵魂上的阉人。
没有情欲,是可以的,横竖在他这里,情欲的问题是如此的不成问题,已经平淡得和吃喝拉撒一样。
如果还有情欲,也很好。傅西凉本人是异常的,所以他的情欲一定也是别样的。
或许,会是他想象不到的形式。
傅西凉摘下眼镜,蹭了蹭眼睛,再带上眼镜。这一套举动让他笑了笑,以为傅西凉是看得来了劲,还嫌看得不够清楚。可是盯着对方又看了一会儿,他发现有点不对。傅西凉垂下头,已经是对擂台一眼不看,并且前后小幅度的摇晃着身体,像是无聊的孩童,以一个重复的动作自得其乐、打发时间。
擂台上那“女人跳舞”的环节热烈的结束了,乐曲声音暂停下来。傅西凉抬起头,发现葛秀夫果然是个好朋友,一点也没有欺骗自己——两个筋肉虬结的大汉走上台来,要表演“男人打架”了!
他笑了一下,想起聂心潭曾经穿过一件衣服,左右两只大泡泡袖,看起来就好像台上大汉的身姿。一边笑,他一边回头对葛秀夫说:“是表演摔跤。”
葛秀夫也是笑着看他:“你说他们两个,哪个能赢?”
“我不知道。”
“你随便说,你说谁我押谁,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他依旧是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你随便挑一个。”
他望望台上,说道:“那就选那个高的吧。”
有仆役端着盘子,弯腰低头的在座位间穿行,葛秀夫抬手打了个响指,把那仆役叫到跟前,然后将一沓钞票扔到了盘子里:“买那个高的。”
仆役立刻答应一声,傅西凉扭头看着他,就见他也没做什么记录,也没给葛秀夫什么凭证,托着钞票便退了下去。他正纳闷那仆役怎么记得住谁押了谁,不料四周众人忽然呐喊起来,那声浪又把他吓了一跳。
他这才发现,是擂台上已经开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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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台上全是血。
一高一矮两名拳手还在缠斗,大厅内的热度不知上升了多少,人人都亢奋,人人都嚎叫。在这一类的地下拳赛中,打出人命是常有的事情,上一场打死了人,仆役当着观众的面擦擦台上的血,舞女们便要照常蹦跳上台,为观众们打发这中场休息的时间。越是往后看,男人们打得越凶,女人们穿得越少。
葛秀夫对傅西凉始终是捉摸不透,所以故意的想要刺激刺激他,倒要看看他爱什么、怕什么。而且他自己是喜欢这个的,他希望傅西凉也喜欢。
然而在一波高过一波的声浪中,傅西凉垂下头,再次前后摇晃了起来。
台上的拳赛非常难看,根本不能算是表演,就只是两个人在打架,而且是互相往死里打。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在大嚷,嚷得像山崩一样,像海啸一样,连一秒钟的清静都不肯给他。
葛秀夫没有骗他,一个字都没有骗,所以葛秀夫是好朋友。他不应该只顾自己,扫了好朋友的兴致,可饶是他已经抬手捂了耳朵,那哄哄的声音还是要一浪一浪的拍打着他。他无意识的前后摇晃着,想要想些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这场女人跳舞男人打架的表演熬过去……想什么呢?什么都想不了。他的头脑一胀一胀的发昏,他什么都想不了。
有人在拍他,摸他,往下拽他捂耳朵的手,凑到他面前对他喊话,是葛秀夫。葛秀夫把他带到了这么可怕的地方,让他受这么大的罪,他生气了,想要对葛秀夫发脾气,可是葛秀夫没有给他机会,葛秀夫把他搀起来,带着他向外走去。他走得天旋地转、东倒西歪,上楼梯时一脚踩空,还差点摔了一跤,幸而葛秀夫及时的扶住了他。及至上了地面,他挣脱了葛秀夫的双手,捂着耳朵向前快步疾行,走到半路被葛秀夫硬拽了回来,原来此地的入口和出口不是一个,汽车早已开到出口去等着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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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坐上了汽车,傅西凉才放下了双手。
他还是心慌意乱的难受,双臂搭上前方座位的靠背,他俯下身,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葛秀夫看着他,勉强一笑:“那个地方,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感觉很累,方才为了抵御声浪,为了逃回静夜,他已经耗费了全身的力量,现在只能轻声回答:“那里太吵,吵得我头痛。”
“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喜欢——”
他没让葛秀夫说完,直接就在臂弯里摇了头:“不喜欢。”
葛秀夫想起他下午曾经把自己伸出车窗的手送回车内,因为太阳很晒。自己的病,他全知道,也一直记得,可自己却拿他的病做起了试验。他从家里出来时,特地洗了澡,换了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为了和自己一起去看戏,结果最后却是这样痛苦和狼狈的逃了出来。
看着傅西凉的后脑勺,他说:“对不起——”
然而几乎是与他同时,傅西凉也说了话:“对不起。”
他问道:“怎么是你对不起我?”
傅西凉强打精神,直起了腰:“因为我怕吵,扰得你也没看完。现在我要回家了,你喜欢看就回去继续看吧。”
然后他伸手就要去开车门,葛秀夫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干什么去?”
“回家。”
“你怎么回?”
“走回去,或者坐洋车。”
“走什么走,你刚才站着都打晃,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说着,他伸手去揽傅西凉的肩膀:“你过来,到我这儿来——”他把傅西凉揽到自己跟前,抬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发:“摸摸毛,吓不着。”
“燕云也爱说这句话。”
“今晚的事别对燕云说。”
“嗯。”
他掏出手帕,想给傅西凉擦擦汗。傅西凉侧身面朝着他,因为太高,所以被他搂得佝偻了腰,一张面孔因此离他很近。车外的灯光照耀进来,正好照清楚了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睫毛的投影,他挺拔的鼻梁,他整张雕塑品似的脸。
他一点一点的擦着,摘了他的眼镜,连他的眼角眉梢都擦到。手指隔着一层手帕,他摸清楚了傅西凉的骨与肉。
“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他重新给他戴上了眼镜,对着他微笑:“怎么办啊?”
傅西凉看着他,摇摇头,意思是没关系。
他放下手帕,直接用双手捧了对方的脸:“你罚我吧。”
傅西凉依旧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