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专开北戴河的列车,车上满载着前去游玩避暑的乘客。既是会有闲情去洗海水浴和晒太阳,便可见车上大概都是有钱有闲的阶级,所以这列车上最次的座位也是二等座,所载的乘客数目有限,并不是那乱哄哄的普通列车。
一夜过后,到了翌日中午,列车到了北戴河站。先前车上一直不乱,结果到站的时候乱了,轻手利脚的摩登男女自顾自的往外挤,先生和少奶奶们则是又要指挥老妈子照应小孩子,又要命令仆人向外扛行李,咳嗽气喘的老太爷拄着拐棍堵了整条过道,而一些个豆大的淘气孩子又趁机乱窜,又有几名军官模样的青年吆五喝六的向外混撞,也不知道是哪位武将的副官。
葛秀夫暂且不急,站在包厢门口向外望,要等这一波汹涌人浪拍出去了,再从容的往外走。傅燕云一手摁着胸前领带,一手向上推着领带结,同时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了下。上午他正正经经的吃了一顿饭,吃得挺饱,所以现在的气色和精气神全不错,只是双腿酸痛,还是因为昨晚跑得太猛,累着了。
傅西凉站在葛秀夫身后,也在向外张望着。这个包厢里,因为有着傅燕云和葛秀夫,所以对他来讲,宛如一只保险箱。他向来畏惧汹涌的人声人浪,但如果是藏在保险箱里做旁观者,感觉就会好得多。
葛秀夫忽然拉起了他的手,回头又对傅燕云唤道:“云,走了。”
傅西凉向外迈了一步,忽然停下来也回了头:“我的眼镜?”
傅燕云见他果然是没戴眼镜,连忙转身去看他那张下铺的枕边,结果就在这时,傅西凉从胸前口袋里抽出眼镜,单手戴了上:“找到了。”
傅燕云抬起头,目光顺势一扫窗前桌面,发现桌面上扔着一只扁扁的雪松木盒子,是葛秀夫的雪茄盒。一把抄起盒子,他转向门口:“你不要你的——”
话问到一半,他发现葛秀夫已经和他弟弟走出去了。而一名虎背熊腰的西装大汉一手拎着一只大行李箱从包厢门前经过,经过之时冲着房内的他一点头:“傅先生。”
傅燕云也一点头,认出了他是葛秀夫的保镖之一,好像是叫什么强,模样长得和凶神差不多,其实人挺和气,一开口慢条斯理的,有股子娓娓道来的劲儿。
追着这位大汉,傅燕云拿着雪茄盒子也出了包厢。有了这大汉开路,他完全不受任何挤,轻轻松松的便下了火车。
脚踏实地了之后,在一簇簇的人群中,他找到了站在一摞箱子旁的葛秀夫和傅西凉。大踏步走过去,他把盒子递向葛秀夫:“不要了?”
葛秀夫“哎哟”一声,接了过来:“我早把它忘了,还是你细心。”然后把盒子递向了正在弯腰放箱子的大汉:“强你收起来。”
强挺温柔的“嗳”了一声,双手接过雪茄盒子,蹲下来将一只行李箱打开一条缝,将盒子塞了进去。
傅燕云看了看四周的情形,随即拉起傅西凉的手,连着胳膊往自己臂下一夹:“站直了,不许晃。”
傅西凉刚才又有点要现原形,高高大大的站不安分,很有节奏的来回晃。被他哥哥夹住了一条胳膊之后,他镇定了些,不晃了,然而镇定了没有两分钟,忽然有人远远的唤了一声“燕云”,他觅声望去,不得不暂时松开了弟弟:“老白?”
原来远方站了一男一女二人,男子是他的同学兼挚友白公子,女子是白公子的小妹。白公子和家里人没话讲,也就是和这个小妹还有几分亲情。上个月他跟着傅燕云买债券,赚了一笔小钱,便和小妹瞒着家里,悄悄的溜了出来玩一趟。
傅燕云走过去和白公子寒暄,临走时交待葛秀夫:“你夹着他,别让他晃。”
葛秀夫答应了一声,但是没学傅燕云的样,而是和傅西凉并肩站了,左手握住了傅西凉的左手,右手搂住了傅西凉的腰。傅西凉做了几个深呼吸,并且自己管了自己,不许自己乱动。
他刚把自己安顿好,一道藕色的花影飘了过来,正是摇着小花折扇的柳笑春。这回是薛如玉与李白蕖两家结伴出游,薛如玉只带了她,李白蕖却是拖家带口,上下火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她素来不以薛家的主妇自居,没有兴趣帮李太太拎行李和抱小孩子。火车一停,她连自家的行李都全丢给了老薛,自己伶伶俐俐的先扭了下来。
此刻打量着葛秀夫和傅西凉,她一边扇风一边问:“你俩干嘛呢?这么搂着不热吗?”
葛秀夫笑道:“没办法,小男朋友,我不能不多关照些。”
柳笑春上回在巡捕房里听他说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话,一直只以为他当时是即兴的扯淡,可是此刻一扫他那双手的位置,她发现葛秀夫左手握得结实,右手搂得服帖,像要把那大个子搂进怀里似的,若不是真存了几分关切与喜爱,绝搂不出这个效果。
用扇子骨一磕下巴,她心里想:“你来真的?”
又想:“我先看上的,他给截去了?可他截去了又有什么用?表演猴上树?这傻小子能让他上?况且人家还有个精明的哥哥呢,人家哥哥也不会让吧?”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一扭头,就见傅燕云匆匆的走了回来。一见傅燕云,她整个人都挺得直了些,将那一身的曲线收了收:“燕云先生?你也来了?”
傅燕云站了住:“柳小姐?”随即他解释道:“我哪里是——是他把我弟弟带过来了,我放心不下,所以——”
他不愿意让外人误会自己和葛秀夫是朋友,又不便实话实说,所以答得吞吞吐吐。柳笑春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一定又是这个家伙使坏。”她用折扇一指葛秀夫:“这家伙坏透了。”
她骂人并不只是骂,还要配着生动的语气和表情,时常是让那挨骂的不但不生气、甚至还挺美——葛秀夫现在笑眯眯的就挺美。
约摸着薛如玉快要下来了,她向着几人道了别,风摆荷花似的摇曳而去。傅燕云掏手帕擦了擦汗,望向葛秀夫:“我们怎么走?去海滨是不是还得再坐一趟火车?”
“不坐了。”葛秀夫答道:“出站,站外有汽车接我们。”
“汽车会不会太慢?”
“慢也慢不到哪里去,而且清静,咱们三个在后排一坐,多么自在。”
“那我宁愿走着过去。”
“这话我倒是信。昨晚见识过了,你确实是脚力惊人。”
傅燕云皱了眉头看着他,看了几秒钟后,一点头:“好,那就坐汽车。”
葛秀夫对着身旁保镖下令:“出发!”
这一行人就此离去。月台上依然乱着,柳笑春在一根柱子旁站了,遥望着薛如玉帮李白蕖拎手提包。薛李二人二十年如一日,一直维持着极其纯粹的浅薄友谊,因为各自都确定了自己从对方那里绝对捞不到一毫好处,对方从自己这里也绝刮不走半个铜板,所以内心充满了安全感,一点宿怨都没有,只要一想起对方那个人,心中便会涌出许多美好的回忆,譬如一起吃,一起喝,一起赌,一起逛堂子等等。
她百无聊赖,正看着薛如玉发呆,身边忽然跑来了个气咻咻的活物。她扭头一看,认出对方是李家那个狼崽子李毓秀。
李毓秀前几天时来运转,在饿得潜入厨房偷剩饭时,偶然被他三叔兼父亲撞了见。李白蕖先前忙着和骨肉至亲们战斗,忙得都忘了这个儿子,这些天李家的战火终于平息,交战几方发现再斗下去就只剩下抡刀互砍了,便恢复理性,决定谈判,把卖老宅的钱分一分,然后各自成立小家庭去。
也正是因此,李白蕖才有了闲心带妻儿前来北戴河避暑,也有了多余的感情,能够怜爱了李毓秀——这个夏天,李毓秀的个子蹿了起来,袖子和裤腿全都短得吊着,露出的小臂和小腿瘦成了骨头棒子,大脚趾头还把鞋头顶了个窟窿。
李白蕖一动感情,李毓秀就得了两身新衣服和一些零花钱,自己跑去小馆子里吃了好几顿大鱼大肉。这回出门去北戴河,他也打扮了一番,上穿短袖衬衫,打着领结,下穿西式短裤,配着及膝的长袜和皮鞋,是大号学童的装束。一口气从二等车厢狂奔过来,他在柳笑春身边停了,气喘吁吁的往出口看:“那是傅燕云吗?”
柳笑春见的坏人多了,并不认为李毓秀坏得特殊,他问她就答:“是。”
“他也来了?”
“来了呗。”
“他不坐火车去海滨吗?”
“都出站了,想必是不坐啰。”
李毓秀收回目光,也不去帮他三叔搬运行李,只和柳笑春站在一起,不是因为柳笑春特别的美丽,只因为他认为柳笑春是个堂子出身的坏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和自己一样。
而且他也感觉出来了:柳笑春没拿自己当回事,自己在柳笑春那里不是怪物,就是个平常的半大孩子。
这时,柳笑春忽然用小折扇向前指了指:“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没看你爹都累得狗喘了吗?还不赶紧过去帮他扛一件?”
“他不是我爹,他是我三叔。”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家那点破事。赶紧过去表现表现,别像个桩子似的往我这儿一杵。你把你爹哄好了,往后有你的好处。”
李毓秀低头站着,不动,站了一会儿,向前走了,从李白蕖手里接过了一只藤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