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出门解手的机会,葛秀夫把傅燕云叫出了包厢。
在车厢尽头的无人处,他埋怨傅燕云:“老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平时损起我来,你那张嘴不是很伶俐吗?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就傻了?那个灰眼睛,不管它到底是个什么吧,反正显然是没什么脑子,对于这样的货色,你就得捧着它、哄着它,万一哄好了,也许都能直接把它哄走。你和它较什么真呢?万一你把它说翻脸了,他一个雷劈死你,那我——我也没办法,是吧?”
傅燕云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可我——”
“我知道,你是关心则乱。你要是非乱不可的话呢,那就请你把嘴管好,自己憋在心里乱,别总让我给你打圆场。好不好?我的肩膀疼得很厉害,你摸摸我的头,头也在发烧,我不是铜皮铁骨,我现在也很难受,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
傅燕云点了点头:“好。”
“好”字说完没过两秒钟,他又开了口:“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都无需看它,只要一听见它用西凉的声音胡说八道,就——就——”
“我理解,理解,我也感觉非常的怪,但是要忍。”
傅燕云一时无言,单是站着,片刻之后才道:“虽然我们这一次全是受了你的连累,但还是谢谢你现在能够陪着我。”
葛秀夫一笑:“那如果火车一到站我就跑了呢?”
“那你就自求多福吧。如果西凉有了三长两短,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葛秀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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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燕云把葛秀夫的话听了进去。
回到包厢之后,他见灰眼睛还在那么一半床上一半床下的躺着,上半身躲在上铺床板的阴影中,两条长腿翘着二郎腿,则是快要翘到对面的下铺上。
他站在床边,先是想西凉从来不会躺得这样无形无状,他塑造不出这么“野”的一个弟弟。随即又想如果一切都滑向了深渊的话,如果弟弟当真回不来了的话,那么自己又当如何?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也就只能抓住这个灰眼睛,灰眼睛至少有着弟弟的面目、声音、身体,至少还能供他回忆、重温、纪念、缅怀。
这时,灰眼睛一边看着他,一边缓缓的收回双腿,翻身蜷缩到了床上。
傅燕云没说什么,坐回了窗前,葛秀夫随后进了来,也躺回了先前那张下铺。
包厢里静了片刻,傅燕云忽然又开了口:“你干什么?”
床上的灰眼睛抬起头:“我看看我。”
“要看等到没人的时候再看!”
灰眼睛莫名其妙:“我看我自己,又没有看你。”
“看自己也不行。要做人就得守人类的规矩。”
灰眼睛倒是听劝,低头把裤子提了上去,然后背对着众人,躺着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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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
傅西凉变成了灰眼睛,傅燕云介于要疯未疯之间。
葛秀夫承受着枪伤之痛,面对着这么两位旅伴,并且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逃过了追杀,所以也没有兴致再去餐车大吃二喝。
他让强去餐车买回了面包香肠汽水,尽数放在窗前桌子上,然后自己在傅燕云对面坐了下来:“吃吧。”
傅燕云转过脸去:“弟——你——来吃晚饭。”
床上的灰眼睛依旧蜷缩侧卧着,不言不动。
傅燕云走过去看了看,发现他闭着眼睛,竟像是睡了。
他这么一睡,就从灰眼睛又变回了傅西凉。傅燕云以手撑床,先是低头定定的看着他,看了片刻,俯身下去,和他贴了贴脸。
然后直起身,他长出了一口气。葛秀夫盯着他看,就见他转身望了过来:“你的烟在哪里?”
葛秀夫对着自己那张下铺一抬下颏:“自己找。”
傅燕云从枕边找到了一只赛银烟盒和打火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住了,他拿起打火机,摁出了一朵小火苗,低头将烟吸燃。
随即他开门走了出去。
葛秀夫摇摇头,认为傅燕云这个人太脆弱。事在人为,人自己先不行了,还怎么能够做事?
打开一瓶汽水,再将一根香肠夹进面包里,他一口咬下去,同时就听床上有了动静。一边咀嚼一边望过去,他就见灰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双脚踩在地上,他直视着前方,仿佛是有些懵。抬手摸了摸短发,他顺势用手指将几缕乱发理了理,紧接着低下头,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了那副眼镜。
打开眼镜腿,他将眼镜戴上,抬头望向了葛秀夫。
保持着这个坐姿,他歪了歪头,很仔细的看了看葛秀夫,然后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摘下了他那已经滑落到了鼻梁中段的墨镜。
这回微微弯了腰,他直视了对方那双眼睛:“葛社长。”
葛秀夫咽下了一口面包:“你……西凉?”
他将墨镜腿折叠了,放到桌角:“是我。”
然后他移动目光,发现了葛秀夫左肩的血迹:“你伤得重不重?”
葛秀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回来了?现在是你?”
傅西凉点点头,又问:“你伤得重不重?”
“那个灰眼睛呢?”
傅西凉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他在我的脑子里。”紧接着再问:“你伤得重不重?”
“我没——”
话未说完,葛秀夫心念一转,陡然改了内容:“重,怎么不重,那一枪差点把我的肩膀打飞了,当时是血流成河,差一点就丢了命。你哥哥恨我连累了你们,也不肯给我好脸色,我真是可怜死了。”说着,他拍了拍傅西凉:“你和那个灰眼睛商量一下,这几天多出来陪陪我,好不好?”
傅西凉答道:“好。”
葛秀夫仰脸望着傅西凉,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一直说着“事在人为”,一直让傅燕云“镇定”,其实自己是没办法的,其实自己已经存了最悲观的念头。
否则就不能解释他此刻的感情——他死死攥着傅西凉的手腕,心中有狂喜,有恐惧,看傅西凉是死而复生,是还魂,是已经失去了、如今又寻回。
傅西凉被他攥得有些疼,但是忍着,由着他攥。黑眼睛隔着一层玻璃镜片,他端详着对方。
葛秀夫这时又问他:“那灰眼睛是怎么对待你的,你有没有受苦?”
“没有。”他答:“我只是睡了一觉。”
然后他环顾四周:“燕云呢?”
葛秀夫站了起来:“对,燕云,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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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燕云正站在车厢连接处,吹着夜风,借烟消愁。冷不防葛秀夫忽然跑过来,牵了他就要往回走。他被对方拽了个趔趄,随即快步跟了上:“怎么了?”
葛秀夫头也不回:“西凉回来了。”
这话说完,他们也已经走到了包厢门口。傅燕云愣了愣,推开葛秀夫冲进门内,就见傅西凉坐在窗前桌边,正在剥那面包外层的蜡纸。闻声转过脸来,他唤道:“燕云。”
傅燕云看清楚了他的黑眼睛:“弟弟?”
他收回目光,对着手中的面包“嗯”了一声。
燕云喊他,他便回答。燕云没有多问他一个字,他便也不会向燕云多说一个字。燕云大踏步的走过去,一把将他搂到了身前,他的反应是放下面包,向后仰头挣扎了一下:“眼镜。”
傅燕云稍微松了松手,他趁机抬手摘了眼镜。这回转身正对了傅燕云,他说:“现在可以抱了。”
顺势向前把脸埋进了燕云的胸怀,他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傅燕云俯身死死的搂着他,一边搂,一边六神无主的看看四周,看看窗外,眼睛睁着,耳朵竖着,毛骨悚然,仿佛是警惕得发了神经,随时提防着有人来抢。
傅西凉任他抱着,过了两三分钟,才奋力抬头,推开了他:“好了。”
傅燕云这才移动目光,紧盯了他的眼睛。
他有话要说,然而一开口便是语无伦次:“弟弟,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葛秀夫替他把话说完:“以为你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傅西凉转过身,继续去剥那面包上的蜡纸:“他是不是没有对你们讲清楚?我不是死了,我只是睡了。我睡的时候,把身体借给他。”
傅燕云给他开了一瓶汽水:“可不可以不借给他?”
傅西凉摇了摇头:“不可以。”
“他威胁你了?”
“对。”他咬了一口面包:“他说我如果不借就杀了你们,我说如果他杀了你们那就更不借。”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没有再说话。”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忽然给我跳了一支舞。”
“他还会跳舞?他不是——一大滩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跳的,反正我只看到了一道星光在转。”傅西凉抬手,比划了一个自上向下的螺旋:“就是这样,围着我转。”
傅燕云的目光扫过葛秀夫:“怎么都这么喜欢给你跳舞?”
葛秀夫撩了他一眼,因为可怜他被那个灰眼睛折磨得半疯,所以决定装聋,不和他一般计较。
傅西凉继续说道:“后来我们谈妥了,我允许他在我这里住一年,这一年里,白天是他,夜里是我,他每天都要给我讲一个他们星球的故事,还要给我跳一支舞。就是这样。”
随即他抬头望向了傅燕云和葛秀夫:“他没有告诉你们吗?”
傅燕云拉过一只方凳,坐了下来:“他不是这么说的。他……他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说什么要当地球之主,还要……”
傅西凉伸手去拿香肠:“还要和我结婚。”
“对。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没有同意。”傅西凉把香肠夹进面包里,然后喝了一口汽水:“但我心里还是有点高兴,从来没有人说过想和我结婚。”
傅燕云现在不敢挑他的毛病,耐心的问:“既然是高兴,为什么没同意?”
傅西凉答道:“我没看上他。”
然后他一口咬下半截面包,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他现在饿得不轻。咀嚼到了半路,他抬手用掌根一击自己的额头。见傅燕云和葛秀夫都盯着自己,他解释道:“他不高兴了,在我的脑子里吵个不停。”
话音落下,他忽然弯腰低头露出痛苦神情,随即抬手狠狠又是一击,厉声喝道:“安静!”
保持着这个姿势,他停了片刻。
慢慢的直起腰,他重新拿起了面包夹香肠,告诉面前二位:“我不是对你们发脾气,我是在吼他。”
傅燕云的脸上有了暴雨转晴的趋势:“你吼得住他?”
“是他不占理。现在身体是我的,我正在和你说话,他不该吵我。”随即他又道:“他这个吵吵闹闹的劲儿,有点讨厌。”
从昨夜到现在,傅燕云终于笑了一下:“比我还讨厌吗?”
“不是一路,各有各的讨厌。”
“没良心啊,我这一天为了你,差点儿活活急死。”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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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西凉吃了三人份的面包和香肠,喝了两瓶汽水,去了一趟卫生间,又进盥洗室洗了把脸。神清气爽的回了包厢,他想起了一件事。
关了包厢电灯,他走到窗前,说道:“他让我指他的家乡给你们看。”
然后他打开车窗,向外望了望,最后对着南方的夜空一指:“那里。”
傅燕云和葛秀夫一起凑了过去,看了又看,末了缩回脑袋面面相觑,不只是没看出什么,甚至连颗清楚些的小星星都没能找到。
“那儿有星星吗?”葛秀夫问。
“那里有一个星团,名字叫做鬼星团,只是离我们太远了,天气又不好,所以看不见。”
“既是这么远,”葛秀夫问:“那它又是怎么到咱们这儿来的呢?”
“星球爆炸,把它崩过来的。”
“不合理啊,”葛秀夫说:“要是能把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崩到这儿来,那得是多大的爆炸?真有那么大的爆炸,他未必有命来这儿,应该早就被炸死了。”
“没炸死,炸碎了。”傅西凉答道:“他说他原来很大很大很大。”
“很大是多大?”
“整颗星球上流淌的,全是他。”
葛秀夫现在对一切都是见怪不怪,听了这话,只“噢”了一声。
傅西凉又道:“他也不是从鬼星团直接飞过来的,他是在爆炸的时候穿过了一扇门,门那边是鬼星团,门这边是太阳系。”
傅燕云忽然问道:“那可不可以请他原路返回呢?”
傅西凉摇摇头:“他说他找不到那扇门了。”
傅燕云闭了嘴,心想:“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