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秀夫躺在写字台旁的躺椅上,略微有点犯困。从昨早到此刻,他只在今天上午打了个盹儿,饶是他的精力旺盛过人,此刻在这办公室里待得久了,也不由得有了睡意。
躺得不太舒服,因为西装太合体了,裤管和袖子箍着他的胳膊腿儿。平时他穿宽松的长衫或者长袍,身体在衣服里可以随便的活动,向来不受这个束缚。
所以想来也是奇异,也是令人要隐隐的有些难为情——他这向来放浪不羁的狂人,居然为了傅燕云他弟弟的一句赞美,搔首弄姿的打扮起来了。
其实就算他对那小子打扮出花儿来了,又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可他实在是放不下昨夜傅西凉对他发出的那一句赞美。一想起那句“太帅了”,他就不由得想笑,就不由得想让那家伙看看自己今天这一身新行头,听听他又会对自己做出何等评价。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音,他听出那是傅西凉来了。
*
*
傅西凉带着阳光的热度,走进了葛秀夫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是一片蓝阴阴,葛秀夫侧过脸,垂眼望向了门口。而傅西凉进门之后,也果然是低头盯住了他。
双方对视片刻,他忽然一挺身站起来,摘下茶色镜片的眼镜往写字台上一扔,然后走到了傅西凉面前:“帅不帅?”
傅西凉仔细审视了他这一身笔挺的茶色西装,干脆利落的一点头:“帅!”
葛秀夫凑近了他,压低声音:“特地为你穿的。”
傅西凉认真的看了他:“为什么?”
“你不喜欢吗?”
“是你穿又不是我穿,我能有多喜欢?”
“我没说我的衣服,我说的是我自己。”他抬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我葛秀夫,你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
随即他又道:“我还有话要告诉你,昨夜你不让我说,现在我能说了吗?”
葛秀夫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傅西凉犹豫了一下:“那我也还是再说一遍吧,万一你猜错了呢?我要说的就是我考虑好了,我愿意和你交朋友。”
葛秀夫转身走到写字台后坐下来,然后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坐下谈。”
傅西凉见他那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便自己拖了一把过去,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葛秀夫弯腰把手伸进写字台下,往深处摸索了一番,最后拎出了一只水淋淋的冰桶。桶里的冰块已经融化大半,冰水里泡着两只玻璃酒瓶,一只是普通形状,另一只更精致些,是细脖大肚子。
“你要哪一种?还是全来点?”葛秀夫问他。
傅西凉认出那只普通瓶子里装的是啤酒,当即摇了头:“我不喝。”
“昨夜能喝,今天就不能喝了?”
“昨夜是和燕云在一起。”
“怕我是个坏蛋,趁你喝醉把你卖了?”他随即记起了傅西凉的特点,所以立刻补了一句:“放心,这么崭崭新的一个小朋友,我可舍不得卖。”
他一边说,一边拉开了写字台下的小抽屉,从一堆雪茄盒子里翻出了一把半旧的折叠刀,刀子打开来,刀背带个豁,正好可以用来开瓶盖。自顾自的开了那瓶啤酒放到写字台上,他又抄起了那瓶香槟,低头用刀子去削那瓶颈上的金色锡箔纸。
傅西凉说道:“我真的不喝。”
他看了傅西凉一眼:“这不算酒,我一直当它是汽水。”他连削带撕,除掉了那层锡箔包装,然后一边拧开瓶口的安全阀,一边抬头又问傅西凉:“你想怎么开?”
“什么?”
“要不要 ‘砰’一下?”
傅西凉在家里见过燕云开香槟,他有点怕那突如其来的一声“砰”,但这一声又比较难得,毕竟家里也不是天天开香槟,而不开香槟的话就听不到。
“怕”和“难得”凑在一起,让他有点兴奋,有点恐慌。起身绕过椅子靠墙站了,他抬手预备着要捂耳朵:“那就砰一下。”
葛秀夫用拇指摁着瓶口的软木塞,轻轻摇晃着酒瓶。抬头直视了傅西凉,他忽然低声笑问:“让我喷一次好不好?”
傅西凉给了他一个疑惑的表情。
他把瓶口对准了傅西凉——这是他在“万花丛中”常玩的一种游戏,有时候会连开许多瓶香槟,就为了喷得他那些女朋友们围着他又惊又笑、又逃又叫。丝绸旗袍湿漉漉的贴在那些身体上,所有的凹凸都被强调,所有的线条都更曼妙,即便是隔着一层有色镜片望出去,风景也照样会刺激得他心花怒放。
因为香槟在他手里向来是派这个用场,所以方才手指刚一搭上冰冷细长的瓶颈,他就骤然来了灵感。盯着傅西凉那张英俊面孔,他的灵感很汹涌,几乎快要转化为一种冲动:“开瓶的时候,香槟会喷出来,让我喷你一次,好不好?”
傅西凉听懂了,当即摇了头:“不好,我这件衬衫是新的。”
“衬衫值什么,我赔你一件好了。”
“不行,我喜欢这件。”
葛秀夫想了想,将已经对准了傅西凉的瓶口扶正,然后站了起来:“那好,今天放过你,我们换个方向。”
傅西凉抬手捂住了耳朵,紧张的注视了葛秀夫的双手。他等着葛秀夫像燕云一样缓缓的旋转瓶塞,小心控制着角度和力道,最后“砰”的一声拔下瓶塞之时,瓶口洁净,只会腾出一团隐约的酒汽。
然而葛秀夫一手攥着瓶颈,一手抄起那柄折叠刀,一刀削飞了瓶口木塞。在那放炮似的一声“砰”中,香槟瓶口射出了水枪般的一股激流,一直穿过整间办公室、直打到了房门上。
傅西凉“哎”了一声,以为他是出了大失误,可他握着酒瓶转过身来,却是向着他抿嘴一笑。
这是一个傅西凉从未见过的笑容,他笑得微微眯了眼睛,笑意顺着眼尾流淌:“怎么样?好不好玩?”
傅西凉也说不上这好不好玩——新奇倒是很新奇的,但写字台、地面以及房门上都洒了香槟酒,这又像是一种破坏。
他喜欢秩序,不喜欢破坏,可他和葛秀夫第一次出门吃饭就遭遇了刺客与谋杀,第二次会面又是在乱枪之中逃了半夜的命,以至于他感觉葛秀夫本身就是一种破坏的象征。葛秀夫把一瓶香槟开得像火炮和水枪一样,当然也算正常。
将酒瓶在写字台上一顿,葛秀夫拄着它向前走了两步,踢开了写字台旁挡路的椅子。然后单手举起酒瓶,他用瓶口一蹭傅西凉的下巴:“来一口?”
傅西凉用手指轻轻扶了瓶颈,然后低头垂眼,微微嗅了嗅那香槟的甜气。随即推开酒瓶,他向葛秀夫摇了摇头。
葛秀夫收回手,嘴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将瓶口直接贴上了傅西凉的下嘴唇:“来一口。我都喝了,你也要喝。”
傅西凉犹豫了一下,接过酒瓶抬头喝了一小口——非常非常的小,几乎就是舌尖尝了一点滋味,嘴唇蘸了一蘸酒液,然后便把酒瓶递还给了葛秀夫。
葛秀夫接过酒瓶,又喝了两大口,随即走回写字台前,把那瓶啤酒往傅西凉的方向一推:“你喜欢这个?”
傅西凉摇了头:“昨夜已经喝了一次,今天不能再喝了。”
葛秀夫一撇嘴:“岂有此理,昨夜喝的早尿出去了,和今天有什么关系?”
傅西凉见过太多想要哄他喝酒的人,所以听了这话,连心都不动。
葛秀夫又道:“我十七岁就开始跑出来玩,要是按你这么算,那我下半辈子应该做和尚了。”
“我们不一样。”
葛秀夫点点头:“是不一样,但也差不太多。”他把香槟酒瓶往写字台上一放,向傅西凉抬起了空着的两只手:“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不是我不能喝,是因为你不肯陪我喝。”
傅西凉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最后答道:“再过两个月,我陪你喝一次。”
“为什么非要再过两个月?”
“不告诉你。”
“不是敷衍我?”
“不是。”
“那好,我等你两个月。记住你欠我一顿酒,两个月后,要连本带利的还我。”
傅西凉在满室酸甜的酒气中,向他一笑。
*
*
夕阳西下的时候,傅西凉下楼回了家。
他走的时候是高高兴兴,回来的时候也依然是哼着爵士乐。在客厅里坐下来,他心旷神怡的吃了三大碗过水打卤面,然后就搬了椅子坐在院内,听夏虫鸣叫。忽然俯身向前一扑,他双手扣了一只大蝈蝈。
捏着蝈蝈的长腿,他走到二霞跟前,说道:“你帮我拿着。”
二霞有点怕这昆虫,但他从来也不曾向她提过什么要求,所以她硬着头皮,将那蝈蝈捏了住。
傅西凉拔了一些野草,理成一绺一绺,编了个经纬稀疏的小笼子,将那大蝈蝈装了进去,拎入卧室。
洗漱过后,他关闭房门,点燃蚊香,然后枕着他从燕云那里拿来的旧枕头,在虫鸣声中进入梦乡,一觉睡到了翌日上午。
醒后他欠起身,先去看蝈蝈,结果发现蝈蝈已经死了。大概是夜里距离蚊香太近,被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