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家地下室。
这里即像是山洞,又像是地xue。有着天然的岩石页灰色墙壁。
不过整体来看,又像是酒店的格局。有着整齐的桌椅,和柔软的白色沙发,可以说是“别有洞天”。
一条楼梯蜿蜒着向下,贯穿地下室一楼和二楼。曲线呈现出很柔和的折角,它的尾部吻着二楼地板,正好抵在胡桃木茶几的位置。
灯光呈现出一种很暗沉的黄褐色,让人看了便睡意昏沉。
淮映勿就坐在那沙发上,看着那个他刚刚随手敲完的书评:《结构中的结构——论拼图结构、多视角结构、循环结构、古典结构在鬼故事当中的运用。》
在发布之后,很快就被顶到了楼层最上端,拥有成千上万的点赞。
他还穿着那件不小心和沈昭陵撞衫的灰色卫衣,帽子边上的两个绳坠,和他的眼神一样,非常的怠倦。
这倒是不同以往。
北辰则从他的腿上爬下来,坐在他左边的沙发上,向右,看着他。
它知道,淮映勿向来非常逻辑清晰。
一本书,随便被他拿过来,翻上几遍,就能看出个百分之八九十的东西。
于是乎,一篇简简单单的书评就写好了。
他说他写书评、影评这种东西,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也不是为了起什么营销号。
只是一种——“个人总结”,记录当时的阅读体验,梳理思维逻辑。
还又便于日后再次翻阅这本书的时候,可以更快速地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进行文献参考。
但今天看来,淮映勿似乎不像是他写的书评那么“逻辑清晰”,反倒是眼神有些迷茫,睫毛低垂着,瞧着地面,简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北辰试探着问:“你怎么了,小淮爷?”
然后淮映勿近乎叹气般地,深呼出一口气来,说:“没什么。”
北辰:“你不是挺明白的吗?”
它心想,你知道外面怎么称呼你么,你都成了“鬼学门派”的大师兄了。
“鬼学门派”——一个专门由小玫瑰书粉创立的网络娱乐梗,门派就是用来研究《双生》的,主要在鬼故事的形式、创作手法、悬疑伏笔、内容推理、人物形象、主题等多方面进行“过度解读”。
萤,就是玫瑰粉们公认的大师兄。鬼学研究一把手,门派的顶梁柱。
掌门人,那当然还是保加利亚小玫瑰了。
“说实话,没明白,没看懂。”淮映勿眼睁睁地却说了这么一句,说完之后,竟然还弯唇笑了。
北辰:“?”
你没看懂你还这么高兴?
心中腹诽几句,北辰还是客气地说:“小淮爷,哪,哪里的撒?”
淮映勿:“结尾。”
北辰:“你是说smile投海这件事?”
淮映勿蹙眉:“嗯,这个结尾挺有意思。”
北辰记得,在本文的结尾,smile看见邪佛,投入海中,奔入长生佛母的怀抱。
这个结局看起来就很迷惑,很玄幻。前面也完全没有任何铺垫。
对此,有人说这是小玫瑰给读者的宽慰、有人说是smile的幻觉、有人说是浪漫主义、有人说是魔幻现实……
*
北辰:“说法众说纷纭,但确实没有具体结论。小淮爷,那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淮映勿想起沈昭陵的样子,因为一个人作者的写作习惯,往往与其作者本人有关。
想起那天透过门缝里看见,刚洗过头发的沈昭陵,在暖色灯光的照耀下。
他那头红艳艳的长发,湿漉漉的,就跟裹了一层焦糖一样,散发出一种朦胧又香甜的光晕……
神秘又柔软,躲在一层撩人的雾里,让人看不真切。
淮映勿眼神暗了暗,启唇:“可能是一种象征手法吧。”
北辰显示屏上的眼睛变成两个问号:“象征什么……”
淮映勿淡淡:“smile所拥有的、佛性。”
在书评里就说过,在宏观上,小玫瑰的写作对象,经历了一个从鬼性、到人性,最后到佛性的变革。
北辰知道,smile一生坏事做尽,又可怜可恨。
临死之前,他想牺牲一个女人,给自己复活。却又被盛玖世婵所感动,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他还创造smile病毒完全体,让暗。网eye暴露于世。
这一系枚举动,确实非常人所及。说他拥有佛性,到也可以。
*
北辰:“你是说,他看透生死,选择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仅如此吧……”淮映勿说,“要知道,smile抓的那个女人是毒。贩,十恶不赦。连参一凉这种纯种好人,都愿意把她交到了smile手里。可见她死不足惜。
“”但smile却宁愿最终把她杀了,也不愿意用她的生命做蛊。既然对那女人来说,两者都是死,那这两者有何不同?”
淮映勿问它,也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它一眼。似乎没有指望从它得到什么。
北辰想了想说:“……嗯,一个痛苦少点吧?”
“我觉得,以smile的视角去看,他最后选择保护的应该不是“那个具体的女人”,而是她背后的“人权”,即“女人的生育自主权”。
smile可以因为她的罪大恶极杀死她,却不能侵犯她的这种人权。
他不能成为别人口中的藉口。
这样下去,只会有更多无辜的女人,因为一点小错,被打成恶人,炼成长生蛊。
他不约束自己,就没有资格教训别人。如果他变得和邓恩一样了,那他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让参一凉屠杀长生村。
我觉得,准确来说,他牺牲自己,守护的是“道”。”
北辰:“……”
淮映勿:“而他死前听见的那些幻听,是一种类似“神谕”的东西。他参透佛,佛就告诉他真相,并且把他接走了。和邓恩的外公一样。
“肉身寂灭,而灵魂永生。”
北辰:“……”
淮映勿眼神四处向天花板看,如同在捕捉在什么,又补充道:“我觉得,结尾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北辰:“……”
它佩服道:“淮爷,你真的是鬼学传人。住在小玫瑰脑子里的人。看来你们俩的东西,还是得你们俩自己谈吧。”
淮映勿像是被夸奖了一样,眉眼弯弯,意气风发:“瞎想的,其实也不一定是。不过从这个角度看,确实挺有意思的。”
北辰点头,调侃:“嗯,确实。鬼学嘛,你们鬼学派传人,每次能都能找到新的研究课程。只要小玫瑰不下具体结论,那你们能研究一辈子了。”
淮映勿听此,薄情地嗤笑一声:“不过我更好奇,他怎么会想写这种东西的。生死也好、善恶也好、愧疚也好,都是很……沉重的东西。搁你,你会想吗?”
北辰无语道:“嗯,我想不出来!我只想吃!我只想充电!只剩下百分之二十的电量了,没电了!要充电!”
淮映勿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无奈地,把话吞在了喉咙里,脸黑着,骂它一句:“……俗,真俗。你踏马就知道充电。真是没法和你交流。”
北辰生气:“我本来就不会写嘛……你写剧本七天都也不出一句话来,你还好意思说我!你都不会写,那你设计出来的我,我又怎么可能会写。
“哼,自从沈昭陵来了时候,我看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行了,你去找他吧!我和你聊不到一起去,没有共同语言行了吧!”
然后那小方盒子机器人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下来,迈动着两条机械腿,啪嗒啪嗒地往前走了。
只留下一句:“哼,充电去了。”
“……”
淮映勿的笑眼也收了回来,站起身来,从楼梯上,上去了。
从地下室回到了地面的一楼仓库,又悄悄地出来。
在房间里面,看不见什么时间的流逝,但当出来之后,满眼都是黑色,就发觉,在这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又是黑夜了。
小玫瑰这一章,写了一天,他们这群人竟然也就呆坐着看了这么一天。不知疲倦、不知腻味。
他想,小玫瑰这一天时间,恍惚下来,时间就这么被偷走了,却也只能写这么一章而已。
他还有他自己的日子吗?去做点其他的事情?手指大概也酸了吧?
踩踏楼梯,发出沉重的闷响,心里还想着待会开口,得怎么去把话题引到鬼故事上去。
但是等他一上二楼的时候,就从外面的窗户里面看见,三楼的窗户是黑的,没开灯。里面像是没有人。
“沈昭陵!”
淮映勿立刻走上去,踹开门,朝着里面喊了一声。
里面是全黑,没有人回答他。看得人瞳孔一缩。
外面连声猫叫都没,只有完全无人的寂静。
夜风如冰刃般割人颈部,让他喉咙瞬间紧了两下。
不久前,颈部那些被沈昭陵弄伤的创口,疼痛已经被他遗忘。但现在忽而又明显了起来。
他啧一声,摔上门,立刻转身下了楼。
边走楼梯,同时,调动起智能手环,全息的显示屏从他眼前浮现。那显示屏之上,是一片绿色的图形,有着标记经纬线的方格。
最中心醒目的位置,是一个红色的点。圈周还有一个小箭头。
那是沈昭陵所在的定位。
底下的小数据显示:
方向:南偏东35°
距离:1540.62米
沈昭陵离着距离很近,就在这片废墟。那边的一个小村子里。
“……”
淮映勿深呼吸一口气,像是放下心来,但脚步却没有变慢。
这边,到处是颓疲的围墙,都是一两层高的小矮房,挂着千百年以前才会用的那种煤油灯。
偶尔还有帐篷,只围了个绿色的破布。流浪汉,携带着一家老小们,拿着个破盆,在里面进进出出。
这是他早已习惯的景象,这边乞丐与流氓无数。越是贫穷的地方,治安就越是混乱。沈昭陵到这里,可落不得好。
他看见远方似乎围了好大一群人,密密麻麻的,像是在观看着什么。
又打架了?总归来看,不会是什么好事。
然而等他蹙眉走过去的时候,远远,却听见了琴声。
是沙琴。
垃圾星独有的一种弦乐器,左手抱着琴,放在右手指间上弹奏的。
样子有点像琵琶,但是是用三味线的方法来弹的,要用一个小拨片来拨。
琴音听起来声音没有那么硬涩,反而很润重,又有点吉他的味道。
但是那个人群中的演奏者,却弹出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能让人明显地感觉到,不是用拨的,是用手弹的。
弹法很奇怪,明明都是错的,不像是会弹沙琴的样子。但是,你又不能说他弹得很难听,反而惊心动魄。
先是来了一段快速地扫弦,直接拿出了金戈铁马的气势。又急又快,声音就像是一阵暴风雨流经庄稼田地一样,将各种树根连根拔起!
快到让人觉得他的手指在滴血,彷佛下一秒琴弦就要断掉。狂躁却不混乱,反而一层比一层高,一浪胜似伊一浪,就仅仅光是从这个手法来看,便是个琴艺高手。
听得在场的诸人几乎窒息,不停地在地上撵着自己的后脚跟,手指在身边之人的胳膊上抓紧。
等到曲调高到不能再高再快之后,突然短促地停止,让人猝不及防。如同暴风骤然过去之后那短暂的宁静。
却还未见天晴,接下来便是轮指,右手指排着队在琴弦之上撩拨,一点一点地抓挠。让人听得急躁、眩晕。
什么人。
什么调子。
淮映勿眨了两下眼睛,发觉那里就是沈昭陵的方向。想着沈昭陵竟然大晚上也在那边凑热闹,心下更沉。
但曲调在眩晕之中,又一下一下有规律的重复,有时候偶尔还有一些像是刚才高潮的错觉,彷佛那片暴风雨留下来的影子。
却也只在曲调变高之时停止,又慢慢变低,拉长。开始进行慢悠悠地挑弹、双弹。沉闷如同乌云。
以往他人的琴声都是由静到动,由小变大,由慢转快,但这个人却恰恰相反。
他像是故意反着调子来弹的。从一首歌的高潮,弹到它的初始。然后把那平淡的初始,变成一个结局。
自由、浪漫、原始、无拘无束。
于是,在那样暴风骤雨的开头过后,竟然就这样很平淡的收场了。大家期待的再次高潮并没有。
这结局本是猝不及防,让人在听完许久之后,都没有欢呼鼓掌。但众人回味过来,竟然还有一些余韵。
就跟有人在一片沙漠上随手撒了一片绿洲一样。
很多年之后,淮映勿都会记得那一天,那轰轰烈烈的掌声,是在琴声过去足足半分钟之后,才骤然响起。
比以往他听过的任何掌声,都更加的热烈。
那天,天很黑。
唯独有一盏煤油灯,挂在巷子里面那边的大树上,在那枯干的树枝之上摇摇摆摆。
那盏煤油灯灯之下,围了好多好多的人。密密麻麻,里外至少七八层。有人抱着孩子,有人还骑在大人的脖颈上。
掌声像是雷声一样像动,如同书中那一晚smile耳边经久不衰的幻听。
“好!(吹口哨),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哎哎哎,别就这么走啊!”
“这个赏给你,接着!”
他让他们让开,也没有人回过头看他一样。他喊沈昭陵,那声音一开口,就掉在那片掌声里了。
嘈杂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随后,就是好多哗啦哗啦叮当响的声音,若不是看见那外表蓝色的,中间如黄色小火苗一般的星币的光芒。
他还以为别人在朝中间扔石头。
他在那群人当中试图查找一个棕红色头发的人,却怎么也遍寻不见。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在人群开始散场之后,从那群人中间,挤出一个缝来,来到前面。
刚要去喊沈昭陵的名字,责备他以后不要大晚上一个人出去乱跑。
结果一下子就看见,最中间的一个男子穿着灰色的衣裳,那头棕红色长发弯成好多海浪一样的卷。瘦瘦弱弱的,左手还抱着古老破旧的沙琴。
那人被他人群簇拥欢呼着,如同众星捧月。
淮映勿看见那双他熟悉的蓝灰色眼睛之后,脑子一片空白,瞬间就把刚才要的话、要发的火全给忘了。
那个人一双平静恬淡的眼睛,在看见他来之后,闪动着刹那的惊喜火光,而后很快又复归于平静。
转而是一个调皮又妩媚的笑。
最后把右手抬起来,带动着他手中装满了璀璨星币的破碗,朝向他。
高傲地向他乞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