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映勿这话说的怪。
长脖子愕然了一下,觉得舌根里泛出了一些苦水。
“开玩笑呢……你们不会要分开了吧……”
怎么可能呢,你们在一起这么适配。事业蒸蒸日上,为什么要分开。
连长脖子都觉得自己问得这话莫名奇妙,但淮映勿却不再回答她了,转而抬头,重新看起了沈昭陵的显示屏。
没有刻意回避,却又让人觉得他不愿意谈及此事。
只要看着淮映勿的那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长脖子心里平静的水面,就像落了一片树叶,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
却往外,推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比赛。
只有比赛。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长脖子把那种奇怪的念头甩开,重新注意到了比赛当中。
《燃烧》之后,应该是《立体机》了。
《燃烧》为故事注入了“人的力量”,只因为赵如冰那超凡的人类精神,那《立体机》是什么?
绘画的力量?艺术的力量?
大概是差不多的东西吧。
长脖子如此想到,她发现自己也能就着剧情往后推理一二了。
因为所谓的“力量”,都是沈昭陵在不同阶段作品当中,表现出的最重要的东西。
果然,在第五个故事《人》结束之后,原本酷似真人电影的长镜头终于离开了赵如冰的背影。
取而代之的,还是机器人背着黑袍人的背影。
◆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越来越少了。
有时候我背着他,他在我后背上,很久都不说话。
他是个故事家,明明是个很多话的人,但我感觉他现在越来越平静了。揽着我脖子的双手,力气也越来越小。
当我背着他走在月夜中的时候,恍惚间会觉得,他是不是在我后背上睡着了。
可我走路并不是四平八稳,那么颠簸,他怎么会睡着呢。
……
白天,我会让他靠着我。
虽然知道他有一个可以遮挡灼热光线的黑袍,但我还是坚持站在他和太阳的中间,想为他遮挡一点阳光。
并让他的脚翘起来,尽量不碰到肮脏的地面,否则他腐烂流脓的脚底再也不会好了。
晚上的时候,我就继续背着他走。
那时候,我会无比庆幸自己是个机器人,无论上多久,身子都不会疲乏。
……
“如果我们遇到绿洲就好了,在那里有很多的树,你可以在树下休息,不用担心被太阳晒到。还有很多的水,你可以洗澡,还可以洗洗你的脚。我会跪下来,帮你洗……”
我又开始说梦话了。
我发现沙漠确实有夺人心魄的力量,能让人产生幻觉。就像中了海市蜃楼。
即便像我这样的机器人,也会被迷惑到,总是开始做白日梦,梦到绿洲,梦到充满人群的部落。
“嗯。”
他还是答应我,慢悠悠地,就单单的一个字,不愿意再多说。
他好像很累的样子,连呼吸都开始疲累。
“你是不是很久没洗澡了。”我突然想到,这里面没有地方洗澡,就算他的立体下拉条里面有水,也经不起这种浪费。
水在沙漠里,是很奢侈的东西,能够用来润润嘴唇就已经很不错。
“嗯……”他答应,终于反问,“怎么,我身上很臭吗。”
“不是,我是个机器人,没有嗅觉程序,闻不到味道的。但是我想到,如果这里不是沙漠,而是其他温湿的地方,那你的身上估计有很多跳蚤了。跳跳跳的。”
“哼。”他笑了,估计觉得那个场景很有趣,“那你可以帮我捉跳蚤吗。”
“当然,我反应很快,也许我还能用激光切断它。”前提是不伤害到你的情况下。我默默地想着。
“那就拜托你了。小陵。”他却提前感谢我,彷佛那就是我们俩待会要做的事情。
“嗯。”
……
我们这样说着,接着在沙漠里走。代表我眼睛的两个灯,发射出白光,照亮眼前苍白的路。
月光和地下的白光同样相趁,凉飕飕的。
其实我可以用红外线感知到这里的地图,并不需要开启什么手电筒,那个东西很费电。
但我感觉,他会害怕。
我听说人类都是害怕黑的,因为黑暗,就代表着未知。
这个夜里的灯是给他开的,即便我不知道他的黑袍能透多少光进去,他到底会不会看见。
“今天,你还没有给我讲故事呢。”我跟他说,想要可以唤醒他。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睡着了。
“……”他沉默着,但我知道他动了。
原来他正把头靠在我的右肩上,现在抬起来了。我的肩膀便空了。
“第六天,该是第六个故事了,第六个故事叫什么,它是谁的故事。”我很好奇,赵如冰死后,她的灵魂到底又传到谁身上了。
这些故事家真是厉害,一直传传传传个没完。
普通的家族,是用血脉和基因往下传递的。那是被动的,是生来就无法改变的。
人生下来,爸爸是谁,妈妈是谁,都固定好了。
他们只能决定自己的下一代,跟谁结婚,跟谁生孩子,却无法决定自己的上一代。
那是一种生理上的传递。
但故事家不一样,他们可以双向选择,既可以选择接受谁的灵魂,又可以选择把灵魂寄托给谁。
既能选择源头,又能选择下游。这是灵魂的传承,也是真正的自由。
我很喜欢这种自由的传承。
而在故事王国以外的地方,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所以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缠着他,让他给我讲诉更多。
“第六个传人到底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我又催促着问他,“想必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不,是个不成器的人。”可是他却这么说,“吃掉赵如冰灵魂的第六个传人,就是我。”
“我是个画家。
“小陵,我的名字叫作,萤。”
……}
伴随着这句话,这段长镜头的重心终于改变了。
之前镜头一直对准他们两个的后背,而现在,镜头缓缓地靠近,最终聚焦在了黑袍人的脸上。
机器人,也用它那灵巧的身体,转过了头,彻底看向了黑袍人。
黑袍人用他那粗糙的右手,缓缓地掀开面纱,露出他那厚重黑纱之下的脸孔。
那是一双极为艳丽的美少年的脸。
浓墨重彩的黑长眉,下垂的桃花眼,上挑的小翘鼻,惨白的唇色。
即便病恹恹的,但其惊艳程度,也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靠啊……”
“好帅,救命……在这大显示屏上看我要死了。”
“淮映勿吧,是淮映勿吧。”
“论颜值还得是我淮神!”
“咱小淮爷的脸还是太权威了。”
[沈昭陵你就这么爱他是吧?还给了他个特写慢镜头?]
[哈哈哈哈哈……]
[到淮映勿这里,感觉清晰度又变高了。(瞪眼)]
[因为在沈昭陵记忆里,淮映勿的脸格外得清晰?]
[《立体机》里还没写够,跑到这里再续前缘了?还搞个师徒play?]
[不是,你俩这也太纯爱了……纯爱得让我害怕……]
[这跟表白有什么区别!]
[这跟官宣有什么区别!]
[这跟结婚有什么区别!]
[这跟洞房有什么区别!]
长久以来,一直保持神秘形象的黑袍人终于露脸,揭露出那张和淮映勿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孔。
大厦之内立刻一片沸腾,哀嚎遍地。
显示屏之上,只是短暂地维持了淮映勿本来的模样,随之,就有无数斑驳的色块,爬上了淮映勿的脸。
将他本人的样貌,转换成了浓重的油画,更添几分古典神韵。
◆
{他说他的名字叫萤,是赵如冰的继承人。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跟你想像的不一样吗?我很丑?”他问我。
我赶紧摇了摇头。
他一点也不丑,相反,极为漂亮。
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个年纪。之前听他的粗哑声音,我一直以为他是耄耋之年的老者,却没有想到他还是一个翩翩少年。
他说,他今年十九岁,是宫廷里的御用画师,曾经给过国王和王妃画像。
他说,他原来的声音不是这样,是在沙漠里走了太久,被风沙呛了嗓子,改变了声线。
“你在沙漠里走了多久?”我问他。
“五年,”他说,淡淡笑笑,好像并不放在心上,“我在沙漠里走了五年,没有间断,磨穿了一双鳄鱼皮靴。”
……
(切入他的笑容,甜蜜,淡然。)
……
他说,他天赋异禀,十年前,就已经小有成就,成为了宫廷的画师。
同时,他还很喜欢讲故事。他梦想著有一天能得到故事家的传承,然后看中了赵如冰的那一脉。
每次银鎏金找律师帮着赵如冰打离婚官司的时候,他就会去看。
每一次,他都去。
他力图给赵如冰留下一个好印象,并对着镜子不断训练自己讲故事的本领。
在后宫里,他给嫔妃们讲,逗得她们哈哈大笑。
在前庭,他给王公贵族们讲,获得珍宝佳肴无数。
在坊间,他给穷苦平民们讲,常逗得小姑娘们脸红不已,纷纷躲开。
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当地最有名望的故事家了,再加上一手神乎其技的画技。可以说,对于赵如冰一脉的传承人身份,他一直势在必得。
“那又出了哪些差错了。”
“打仗了。”他轻轻回答我说。
因为打仗了,外国人开着飞机坦克,进攻了他们的国家。男人们只能拿起枪,被迫上战场。
但他们国家因为没有文本,科技发展得很慢,完全敌不过另一个国家。
故事也好,文学也好,美也好,在生死面前,都是要让位的。
他也不例外。
打仗的那几年,好久都没有人讲故事了。
敌人们会驾驶像我一样的机器人,入侵他们的领土,闯进他们的房间,把女人和孩子抢走,把老人和男人杀尽,再用火枪,将房屋一烧而光。
他说的很轻,彷佛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我想,大概是因为过了太久,他早已淡忘了当初的感觉。
痛苦、愤怒、悲伤、恐惧,全都一齐遗忘了。只留下一些淡漠的画面在脑海里,被他这个故事家,当成故事讲出来。
“但是幸好你活了下来。”
“小陵,我是个逃兵。”
他说,那一年敌人打到了首都,连他这种十几岁的孩子都被迫上战场。
赵如冰从来都没有时间来得及选择他,只是恰好死在了他的眼前而已。
“我看见赵如冰死在我前面,她已经为了杀敌流尽最后的血了,就像一个将军,一个英雄。然后她的灵魂从体内飞出,是闪耀的,灿阳一般的金色。当时地堡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我不吃,赵如冰的灵魂就会灰飞烟灭,所以我只能吃了它。她没有答应要给我,但、但我吃了。自作主张地吃了。”
“你也是没有办法。这也是为了守护故事家的灵魂。”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慌张,内疚,自责。然后我试图安慰他,就像过去他安慰我那样。
“然后我逃走了。当敌人要打进来的时候,我没能拿起枪,我怕死,然后舍弃了战友,逃走了。”
“……”}
(显示屏上,机器人把萤从后背上放下来,让他站在地上,他们相互对视着,静默了半分钟。)
全场,也都倒吸一口凉气,变得鸦雀无声。
陵:“是为了传承吗?”
萤:“是因为怕死。”
“你临阵脱逃,你的国家不会再收留你,所以你只能去投奔别人。于是你在沙漠上不停地查找别的部落、亦或者绿洲,你在这里不间断地查找了五年。只用……”机器人小陵低头,看了一下萤手里的那个立体下拉条,“只用这个东西,你吃里面的食物和水来维持生命,五年?”
萤低头,看了那右手里的下拉条一眼,把它举起来,示意给陵看,微笑道:“已经吃完了。”
“那、那你以后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我快饿死了。我已经一周没吃东西了。也再找不到其他的时候。”
“……”小陵还是沉默着,“你把战时的补给粮都给拿走了,然后独自吃了五年,现在吃完了之后,才找上我的?”
“不,那不是战时的补给粮,是我战友的尸体。我离开国境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万人坑。然后……”
然后。
接下来的话萤没有说。
但任谁都能想像到,他是如何用立体下拉条把万人坑的尸体装进里面,如何逃跑,又如何吃掉同伴们的血肉,只为了自己苟活。
“……”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着,即便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那很正常。
在战争年代,杀死同伴,抢走他们的食物和水,扒掉他们身上的衣物,亦或是吃掉同伴本身,都只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可是在这里,在这样平静如水的夜里。一个油画一般美丽的世界里。
所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感到反胃干呕,从胃里奇往上反酸水。
陵:“如果我不是一个机器人,我是一个人类,你会怎么做。你还会找上我吗,和我结伴同行?”
萤:“会,但我会偷偷杀了你,然后吃掉你。”
……
陵这么问,萤就这么答,极为诚实,极为残忍。
“恶心。”显示屏上的小陵也这么说,对着萤这么说,“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大故事家,你就个懦夫,食人魔,恶心!变态!你真是让我失望透顶!”
“……”
“你就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吧!饿死你算了!”
小陵留下了这句话,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那里。就只留下萤一个人在油画世界里。
萤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沉默了许久,他眨了眨眼,或许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再开口。
萤只是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喉咙里像压了很多沙子一样。
咳嗽起来,整个身体如同机械般轰鸣,轰隆轰隆地响。散发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老弱之态。
等他咳嗽够之后,他终于右手一松,把那已经没有用了的立体下拉条一扔,背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萤被陵抛弃了。
他似乎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取暖和避暑对于他来说,再也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他把黑袍团了起来,垫在了自己的身体下面,想让自己坐的舒服一些,而不是去披在身上。
他在荒漠里一个人走了五年,走破了一双皮鞋,除了小陵之外,也没有再找到其他的人。
看来,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没有人再会遇见他,收留他,听他讲故事了。
于是他就坐在这里,弹尽粮绝,然后垂目,等死。
在这个十九岁的年纪,和无尽的干冷大漠一起,准备迎接着他最后的生命的终结。
直到凉风在他脸前卷了一个卷。一个熟悉的身影又再次回来。
是沈昭陵。
先若无其事地走到他眼前,臭着脸低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弯下身子,右手捡起立体下拉条,左手扛起淮映勿,抗在肩膀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