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一条无人的沙道之上,只有一前一后两个男人向前行走着。
前面的那个一头蓬蓬的金发,走得快些,随意地将两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看起来漫不经心。
但却在动动耳朵,没有听见后面那个人把步子赶上来的时候,就悄悄地,装作若无其事地故意走慢了一些。
后面的那个长发披散着,只是很宁静地看着那个人,又不像在看着他,只是看着前段,在追逐着前面那个人地上的影子踩。
却冷着脸,绝不主动开口说上一句话。
前面那个人再也忍不住了,像是觉得绝对不能就这么沉默着一起走完这段路一样,止住了自己的脚步,回首,黑黝黝的眼睛在暗夜里依然是亮的。
“嫂子,既然你这么会感觉,那你给我一下,盛玖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长生蛊?”
后面的沈昭陵冷笑般地哼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淮映勿匪气地笑:“嗯,你是不是感觉不上来了?”
沈昭陵轻蔑了瞧了他一眼:“你都多大了,还用这种激将法。幼稚。”
而后,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因为淮映勿挡在他的身前而绕远,只是把淮映勿当作不存在的空气一样,直接撞了过去。
等沈昭陵走过他身边之后,淮映勿这才从等待的状态之中缓过来,迈动脚步,与他并肩前行。
淮映勿:“十九。”
沈昭陵:“幼稚。”
淮映勿这才想起来身边这人比他足足大上七岁,按年龄叫的话,得算他哥。但他不愿意那么叫。
淮映勿:“幼不幼稚那跟年龄无关。你也没比我大多少。”
沈昭陵点头,似是承认:“嗯,是没打多少,那你也得叫我哥吧。也没见你那么叫我啊?你叫一声来我听听。”
淮映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却也只愿意叫他:“嫂子。”
沈昭陵闭眼,似在嫌弃这个名称,皱眉:“难听。以后别叫了,叫哥。”
淮映勿:“嗯,嫂子。”
沈昭陵:“操。你爹。”
淮映勿:“嫂子,别骂人。骂人不好。”
沈昭陵:“……”
淮映勿那冷冰冰的样子,让他恨得牙痒痒,却只是轻蔑地瞧了那人一眼。
……
见此,淮映勿发出一声得意似的轻笑,轻的几不可闻,接着说:“嫂子,我觉得盛玖,是早就想死掉的。”
“怎么说?”
“在世婵刚出车祸的时候,盛玖就在家里割腕自杀过。说明她那时候就已经想死。”
沈昭陵轻声答应一声:“嗯。”似是认同他了。
淮映勿得到这声应之后,才接着往下说:“除了因为亲人的死而悲痛交加上外,我觉得,她失去了一种生命中唯一的依靠。”
沈昭陵眉眼下垂,竟然开始看向地面了:“是吗。”
“嗯,虽然她丈夫韩版言对她很好。但只有世婵才是那个跟她从小一起长到大,能跟她分享秘密的那个人,亲情和爱情本质上还是不一样的。不能够相互替代。”
淮映勿有很认真地看沈昭陵的表情,每当沈昭陵表示出,出神、或者躲避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沈昭陵随口道:“这些读者们不是都已经猜到了。还有什么可分析的。”
“但除了这些之外,我觉得盛玖想死的原因,其实主要还是在她父母身上。她父母就是邓家的郑恩琪的那个卧病在床的婆婆,和凶悍的公公。
“虽然坏,但也把她们当亲女儿养过。我想她除了憎恨恐惧自己父母之外,这其中,应该还有一丝愧疚吧。”
“……”
“也许盛玖逃出来之后,每天都在想,为了自己篝火,而留着父母在村里老死,是不是一种不孝?当初长生蛊的秘密是她发现的。也许也是她怂恿妹妹出逃的。她会想,妹妹世婵的死,是不是对她们这对不孝女的一种天谴?那些失踪的女人,是不是顶替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是不是间接害死了很多人。罪孽深重的自己,是不是自己只有一死,才能够承担这一切?”
“……”
淮映勿这么一连串问下来,沈昭陵脸色明显难看了许多。
但淮映勿推理还在继续:
“整个全文,韩版言、哈鲁尼、孙邈竹、妹妹世婵,甚至读者们,都是不理解盛玖的。都觉得她疯癫又偏执,没有必要牺牲自己复活世婵。
“但只有全文smile一个人,理解了盛玖,因为原文说:
““我想,我已经能够理解她了。也懂得了她当初为什么要找上哈鲁尼,请求长生蛊。
““因为死亡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一个人清醒地活着,去面对这一切。”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她解脱了,她的生命没有被浪费掉。”——这也是全文最残忍一句话,一个人都死了,smile却只说她的生命没有被浪费掉。
“很明显,smile可不是那么冷血的人。这句话应该是在表达盛玖自己的想法。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觉得只要自己这条贱命还有用就行?肯定非常非常绝望。
“那种绝望到了极致之后,韩版言即便再爱她,也挽救不了她。世婵再拒绝复生,也说服不了她。
“只有这样,也只能是这样。盛玖的人物动机才是合理的。不是她偏执疯魔,而是大家把她的痛苦想的太过于浅薄了。
“只要她继续活着,哪怕只有一天,都是种莫大的痛苦。唯有在她临产之前,觉自己的死可以偿还这种罪孽,才感受到莫大的幸福。
“所以,《双生》写的不是情,也不是爱,而是盛玖在绝望、孤独、愧疚、期盼之下的——
“烈日灼心 。”
一番推理完之后,淮映勿这才重新看向了沈昭陵,给了他一个近乎得意的笑容来,挑眉,
“嫂子,你说我说的对吗?”
沈昭陵面色难看地打断他:“你……”
淮映勿奇怪地瞧了他一眼:“我怎么?”见他支支吾吾,便故意把脸贴近他,要看他被拆穿之后难看的样子,坏笑着问,
“哎,是不是又让我说对了?”
他发现沈昭陵非常容易因为感到窘迫,而变得脸红,所以一旦发现什么沈昭陵的弱点,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那个人逼近。
沈昭陵被他呼吸的热气烫到,躲到无处可躲的地步,气得直接推了他一把:“你滚开,你别靠近我!你离我远点你!”
淮映勿向后踉跄一步,知道自己猜对了,否则他不至于那么大反应,便问他,调笑着:“怎么样,我直觉出来的。看来你的直觉,和我的直觉一样哎?我们俩可真有缘。”
他看见沈昭陵站在原地,剧烈地呼吸着,面色都烫红,似是愤怒了一般,苦笑着质问他:“淮映勿,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聪明!”
“……”
“是不是,天底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
沈昭陵如同被揭穿全部伪装一般,展现出难以置信的怨恨,但那眼神中,也分明有一丝莫大的悲凉。
让淮映勿隐约之间,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心脏都揪紧了一下。
……
他们两个就那么静立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彼此,不说话。
好像很多人都从他们身后走过了,拉出一串看不清的长长的影子。路人在听到他们的爆发之后,于背后指指点点着他们两个,传着想像力非凡的绯闻。
但那些声音太乱太杂了,也太吵,吵得让淮映勿反而有些听不见,只能听见沈昭陵的呼吸声了。
淮映勿自认一向聪明,他也一直以这件事为傲。但唯独,他这辈子唯独后悔聪明了这么一次。
他发觉,沈昭陵好像不喜欢别人把他写作的真相看得太清,亦或者,那真相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更深的真相。让别人一碰就觉得刺痛。
其实、好像、似乎、隐约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分析得这么清楚明白。
至少,在现在看着沈昭陵那双半明半暗的眼睛的时候,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想把刚才的话吞回去。
“……”
他动动嘴唇,想说一句,一句类似于道歉的话。
但他并不会说,所以那句话只在他脑子里向一个面团一样转动,揉不成具体的形状。
“我……”
还没等他开口,沈昭陵就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走在前面,走在星野之下。
衣服里依然是装满了星星的叮当叮当的声音,但这声音,已经与之前有所不同了,变得沉重而闷热。
淮映勿站定片刻,意识到之后,便立刻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