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瞬间就像是灵肉分离,身体已经随着车驶向了远方,但是灵魂还留在后面,在慢跑着,没有跟上来。
虽然身上的皮衣够厚重,仍然有一种被风力推拉的感受。
如果不是戴了头盔,现在整个头发大概已经吹散到脑后,沙子飞在脸上,连眼睛和嘴巴都睁不开。
“……”
沈昭陵先是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那种速度,而后,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除了前方的金色发尾,就只有旁边的沙丘,飞速地闪过他眼前,连成一条条线。
他用右手,去试图摸着淮映勿的腰腹,狠狠掐了一下,结果肌肉太硬,没掐动……
沈昭陵刚想让淮映勿速度慢一点下来。但却已经能够感受到,车速自己就开始变慢了。
最明显的就是,原本在他们身后激活的那几个摩托车,都陆陆续续地一个一个地超过了他们。
嗡得一下就闪了过去。可能还伴随着某些人类的野猴子般的吼叫声:
“唔~”
“走了,快点!”
“小淮爷,你今天拉磨呢——”
不断挑衅催促着他们,之后就远远把他们甩在身后。
而淮映勿这辆车的车速,已经接近于蓝星上的速度,降到了每小时差不多一百公里。
却一句话都没说。
“……”
沈昭陵在头盔里轻轻咳嗽了两声,大概率是摸到了什么感觉,但又没有开口去问。
他们就这样平稳、极其平稳地开过了这一路好久好久的沙路。
沈昭陵的双手有些恐惧的也从最开始的紧拥,变得松开自在了许多。
甚至开始转头,看看这未曾见过的,垃圾星远处的风景。
黄沙、矮树、倾颓的围墙、三两只骆驼队、奇怪的圆形机械车、排队打水的人群、女人围在头上的艳红色防晒纱巾……
每一处每一处,都可以是一幅画、一个照片。然后落在地上,瞬间蜿蜒成一个故事。
直到黄沙在沈昭陵眼前逐渐褪去,转而替代为一片灰白色。
淮映勿才慢慢把车慢下来,让他先下车。
“到了,下来。”
“嗯。”
从车上垮下来,沈昭陵先是四面环顾了一下,发现那些白色的其实是石头。
这里到处都是白色的石头,包括地面,周围也有很多石头磊成的建筑,它们高大雄伟,门廊和窗户都样貌都很是清晰。上面还雕刻有老旧的唯美花纹。
不过,这里也老旧的很,很多柱子都坍塌了,墙上的漆皮开始掉落,就连地缝当中,也长出了各种青苔,明显已经无人居住。
更远处的空地之上,似乎有一群人,衣服穿得花花绿绿的,不过实在看不太清。
“这里是哪?”沈昭陵眯着眼睛问。
淮映勿站在他身后,帮他把头盔慢慢接下来,然后挂在车把手之上。
“三百年之前的石城神庙遗址。原本是石城的人用来供奉神像的。但是打仗之后,石城的人就差不多死的死,伤的伤了。然后这里也荒废了。”
果然是古建筑,倒有些昔日古希腊古罗马建筑的风采。宏伟而厚重。
“好看吗?”
“嗯。”沈昭陵毫不犹豫地应和道,“很好看,可惜了,没带相机。”
他想起,以往的他在蓝星的时候,可从不会想着去拍照。如今确是变了。
“没事,你这智能手环里就有相机。”
淮映勿提示一下,然后伸手去,拽了一下沈昭陵的左手臂。
那手腕又白又细,对着日光看去,隐隐能在皮肤之下看见青色的血管。
倒是显得握着那手腕的手掌之上横亘的青筋和疤痕,粗糙野蛮了。
淮映勿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要把沈昭陵手腕上的手环给接下来。
“淮,你们干什么呢……拉手呢……”
一个颤颤巍巍的男孩子的声音突然传过来。
沈昭陵本能地把胳膊向后缩了一下,从淮映勿的手心里把手腕给抽了出来。
一抬头,看见一个身穿白衬衣的男孩子。黑短发、白白净净,生得很是俊秀好看。
但脸色却难看许多,他那双眼睛,自始自终地就看着沈昭陵的手腕,从抬起的时候,跟踪到垂下来的时候。
带有十分地不可置信的味道。
让沈昭陵忍不住把要被看穿的左手,藏在了身后。
“淮”——刚才这个男人这么叫淮映勿。
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沈昭陵只听过别人叫淮映勿三种称呼。
最多的就是“小淮爷”,无论男女老少都这么叫,好像是一种习以为然的尊称。其次是“淮哥”,最后是“淮映勿”。
只有眼前这一个人叫淮映勿“淮”,关系应该不浅。
沈昭陵转身看淮映勿的脸,试图从他看着那男人的眼神中找到某种特殊的情绪。
但是好像并没有。
淮映勿也没有直接回答那个人的问题,像是故意略过那尴尬的误会一样,表情很淡漠地跟他说:“嗯,我们来了。走吧。”
然后低头问自己:“还拍照吗?”
沈昭陵板着脸摇了摇头,被刚才这男人的声音惊扰到,已经兴致全无了。
淮映勿语气轻松自然:“嗯,反正这里我已经拍过了,你想看,我们回家看。”
淮映勿先抬步,沈昭陵对这里的人和事物不熟悉,自然跟着他的身后走。
只是,淮映勿突然在他身前,因为半路又被那男人拦住了。
“淮,我……”那男人偏头,看了一下沈昭陵,一副有自己在场就无法开口的样子。
沈昭陵明白过来两个人之间有自己无法切入的秘密,就跟淮映勿说:“淮映勿,我自己先过去了,你一会来。”
沈昭陵先行绕过了他们,向着前方围成一圈的人走了过去。
途径那男人的时候,沈昭陵轻轻嗅了一下,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味。不是信息素的味道。
只是他走到半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发觉那个在自己面前略显拘谨的陌生男人,与淮映勿单独谈话的时候,立刻就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着那两个人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把头转了过去。
*
沈昭陵往前靠过去,看见除了自己刚才见过的六个骑着摩托的流氓男A之外,还有一群自己没有见过的人。
男多女少,都是年轻人,穿得更加轻盈裸露,皮衣、铆钉、皮靴、萤光发顶、钻石丝。袜。
他们围在一起,酷像一群在野外旅游时结伴同行的驴友。
围在他们中间的是一块黑色的石板,上面摊开了许多鲜红的肉块,那些肉块滋啦滋啦的响,油沫往外砰,周围卷起黑边,散发著白色蒸汽。
人们拿着尖利的刀、叉子在石板上对着肉块各种摆弄翻动。
看样子,像是在烤肉。
边烤还边抱怨着:“算,看看这块熟没熟。”
“不是……今天小淮爷怎么还没到,以往他来得最早!”
“等着吧,可不止他自己呢。”
而在他们的不远处,一个类似于大象的庞然大物,被扒了一半的皮,血淋淋的躺在那里。
在看见沈昭陵来了之后,有几个人就不动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手里的摆设,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是……”一个银发少年抬头,眼眸中泛起同样银色的光芒,很温柔的问。
“小银,介绍一下,这是嫂子。”脏辫男说。
“啊,什么。”银发少年听见这个介绍,有些不可置信,用喉咙轻笑了一下,眼球四处乱动,“什么嫂子?”
“说什么呢,这是……不会说别说!嘴笨的!”海带头用胳膊肘怼了脏辫男一下,“跟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沈昭陵,淮映勿的嫂子。第一次来,大家欢迎!”
底下鼓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是冲着他挑眉吹口哨的。
沈昭陵:“……”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
海带头又怼了一下脏辫男:“你动动屁股,给美人让个地方坐!否则坐你腿上啊?”
人群中间立刻出来了一个座位,其实也不过是一块石板,并没有什么凳子垫子。
不过见大家都是这样不拘小节地随地而坐,沈昭陵也没有考虑太多,在地上跟着他们一起盘腿坐了下来。
地面凉,且硬。
一个萤光水母头美女,把她的脸凑上前来,那银色又带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在云霞下,闪耀得让人眼花缭乱:“你就是沈昭陵,哎,我以前在电视上见过你。好像得十年前了……”
“嗯,是吗。”沈昭陵很温柔地笑了一下,歪头看他,眼神晶亮。
“嗯,是,那得是五六年前了吧。你好帅啊。比电视里还好看。”
沈昭陵礼貌挑眉:“谢谢。”
萤光水母头美女的眼神在沈昭陵发丝上流转:“但是你之前的头发是褐色的吧……还是黑的来着?有点记不清,但怎么变成红的了。”
“原本它就是红的。之前才是染的,现在不想染了,就……”沈昭陵小小地转动了一下,没有说出后面的几个字“你懂吧”。
“太好看了,跟洋娃娃似的,能让我摸一下吗。”水母头试探着,没等沈昭陵同意,手已经从底下拿了上来,手指搓在一起。
长长尖尖的流光美甲,上面镶嵌着钻石和链条,凝聚在一起,好像随时要往他头上抓一把。
沈昭陵不太喜欢别人随意触碰他,又不好直接说,就随便找了个藉口:“嗯……我没洗头。”
“哈哈。”水母头粗野地笑了两声,看出他的拒绝之意,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另一个坐在她旁边,和她长相不同,但是装扮十分酷似的吊三角眼短发女人问:“听人说,你现在不喜欢淮城南了?”
消息还挺灵通。
沈昭陵点头:“对。”
短发女低头,翻了一下一面快要烧焦的烤肉:“为什么?能问吗?”
沈昭陵其实不是很想解释这些爱情问题。他对爱情都从来不感兴趣。
解释一个和他从来没见过的男人的爱情,那更是无聊愚蠢至极。
沈昭陵:“没有为什么,不就是退婚了吗,还需要纠缠什么。”
短发女听见他如此绝情的话,纳罕地瞧了他一眼,一直盯着他眼睛里的目光打转。
但沈昭陵那眼神除了那冷漠之中,并没有看出什么其他的情绪。难忍、悲伤,都没有。
短发女也就心满意足地收回眼神:“还挺通透,之前听别人这么说,我还不信呢。你早这么想,不就早好了,还跟他扯这么多年。”
“嗯。”
“那淮映勿呢?”
沈昭陵本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打住发言了,结果短发女又问。
其他人的眼光,也都向自己投过来。
“淮映勿什么?”沈昭陵眼眸不安地转动了一下,“我和他?”
“嗯。”
沈昭陵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谨慎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剑,浑身戒备问:“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俩打得厉害。周围的人,都——”短发女抬下巴,用眼神揶揄他,“说你俩从白天,打到半夜,那个摔东西的声音就没有停过!”
沈昭陵无奈一笑,觉得荒谬:“我俩打架?”
短发女:“嗯。”
“我哪能打得过他?你看看他,长得,”沈昭陵往身后飞去一眼,看淮映勿那魁梧模样,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来词语形容,“土匪一样。他要是打我,我还有明出来见你们么。”
“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哄笑。
海带头用一片绿色的叶子,夹起黑色石板上的一块肉,硬是给短发女递了过去:“你别在这挑唆行不,人家叔嫂俩人关系可好了。淮映勿还是骑自己的车给他带过来的。什么心思。”
“是吗。”
“哎呦。”
“真的假的。”
几个人探头,往沈昭陵身后淮映勿来时的方向望去。
车,北极星,就在那里。
沈昭陵也跟着回头,但看的不是车,而是淮映勿。
他看见淮映勿身前的那个清秀男人,顺便问:“这个男的是谁?”
“哪个?”
“和淮映勿说话那个。”
“楚清。”
“哦。Omega吗?”
“啊,不,一个beta。”
“淮映勿的相好?”
“当然不是。”
“嗯。”
“不过……”短发女话中有深意,却说一半不说了。
沈昭陵眨了几下眼睛,轻描淡写的问:“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虽然还不是,以后可不一定。”短发女笑了一下,其他人也都跟着笑,在那边哎呦呦个不停。
沈昭陵看他们表情中的不言自明,实在有些似懂非懂。
以后?
难道两个人早就订婚了?
那……还……
“来,你尝一个?”银发少年将一块夹着叶子的肉,放在沈昭陵手心里。
沈昭陵接过来,发现那肉很大很厚,跟烤肉店的薄片完全不同,里面还有尚未抽离的骨头。
烤完之后的表皮,就跟被火山熔岩烧烤过的皮肤一样。发焦、干皱、开裂。
沈昭陵:“这什么肉?”
“罗摩象,肉紧实,好吃!你尝一下!”有人插嘴道。
罗摩象,从未听说过。
沈昭陵又瞧了一眼旁边死去的庞大动物尸体,留着鲜血,身上插着长刀和骇人的斧头。
觉得这肯定是什么星际特有的食物。没准,还是垃圾星特有的。看起来很珍奇,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他低头,尝了一下,发觉口感……比较粗糙……
好硬,嚼不动。
就跟它粗野的加工方式一样,味道也野蛮,有股腥气,而且有点咸,不知道是不是盐放多了。
“好吃吗?”银发少年探头问他,眸光纯真。
沈昭陵不忍心辜负他的好意:“嗯。”
有点难啃,但其实嚼起来,还是有股香气,很劲道。
“那就行。你慢慢吃,吃完再给你拿。”
“有没有水?”沈昭陵问。
他现在口渴,又吃咸的,就想喝水。
“水?好像有人带了,可能车上,我去找找。”小银把手中的剪刀放下,拍了拍手,站起来,转身离开。
“拉倒吧,喝这个就行,这个好喝。配象肉最好。”脏辫男叫喊着,不知道从哪抽出来一个蓝色的玻璃瓶,递给了沈昭陵,“来,嫂子,试试。”
“……”
他没有理会那个称呼,一伸手,接了过来。
手里冰冰凉凉的一瓶蓝色液体,上面还有没褪去的露水,看起来很像啤酒。
他用手抠了一下瓶盖,发现很紧抠不动,就将上面的瓶盖用牙齿咬开。
顿时散发出一股带着寒气的酒味,从鼻腔、上腭往脑子里钻。
冰啤酒。
他抿了一口,发觉这酒不仅酒味重,有一种很强烈的薄荷感,一呼吸,简直凉到整个口腔喉管内都是冷嗖嗖的。
沈昭陵:“……”
是身体从内而外地散发著凉气。
他的肩膀都忍不住抖了一下,用手捂住了嘴。
旁边人关切:“怎么了,呛住了?”
“没,”沈昭陵摆摆左手,表示,“没事……”
“慢点喝。”
“嗯。”
沈昭陵松开掩面的手,想要第二次尝试。
之后,两个脚步声一前一后地从身后传来。
紧接着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他头顶上伸过来,毫不留情地将那瓶饮料从他右手心里拽走了。
沈昭陵一扭头,看见一头金发。
而那个人又伸手,把一瓶透明塑料水瓶塞到了他的手里。
“拿着。”
他感受了一下掌心,发觉是常温的。
还没开口,就看见那个人一仰头,将他自己刚喝过一口的那瓶酒放在唇边,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