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
似乎故事在这一刹那,已经美好到极致了。
但直觉告诉长脖子,物极必反,乐极必哀,盛极必衰。
什么事情,在到达一个顶峰之后,就会时不时地担心它是否会掉下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就要到来了。”
◆
{舌头绑架犯,它总是喜欢和我玩一个叫作“猜猜看”的游戏。
它说:“猜猜看,安梦。这次我会说什么?”丝线控制着我的舌一起一落。
我笑了,然后在门口提上鞋子,站起身,冲着递给我水杯的妈妈大喊:“妈妈,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我已经摸透了舌头绑架犯的套路。
然后妈妈就笑笑,会把水杯塞在我书包旁边的网网洞里,接着按住我的脸,亲我。
紧接着,一股湿润又温暖的感觉从我脸上载来。
这一阵,这样的事我们已经做过好多遍了。
她会抱怨一句:“这么大了,还要亲。”
我呲起一张嘴,学着舌头绑架犯曾经说过的话:“你看我牙刷的白不白?”
“黄!”她笑着说,拍了拍我的书包,“快滚吧!”
“嗯。”我开门,走出门去。
……
“猜猜看,安梦,这次我要说什么?”
有时候舌头绑架犯不问出这句话,我也习惯性地模仿它的语气说上一些话。那些我没有被丝线控制,出自我自己的舌头的话。
我自己的话多了,它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就好像,我自己变成了之前的它。而它,变成了过去的我。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某一天,那天我们两个第一次吵架——
……
“杨浅,我喜欢你好久了。”
那是两个班级的一场球赛之后,它突然说。
那时候,天空很蓝,犹如一张纯色的图片。
而杨浅站在绿草茵上,背景便是这虚假的蓝色与白灰古板的教学楼。
他穿一身校服,蓝白的校服穿在别人身上只显得矮墩墩,但穿在他身上,很挺拔。
当时两个班级踢足球,我们班赢了,隔壁班输了。而他是进球的主力。
从球场上下来,正满头汗水地喝着矿泉水。浑身蒸腾着热气。一头黑丝都被汗染出透明的外壳,在阳光下面发光。
听见我这句话之后,差点被水给呛住。眼神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你说……什么?”他磕磕绊绊地开口,向着我确定到。
右手的矿泉水瓶都没拿住,直接滚在地上。水流从瓶口敦敦地往外淌,在假草坪上灌了一个小水洼。
我:“……”
舌头绑架犯:“我喜欢你好久了,杨浅,能不能做我男朋友。”
它如此平静地说,而我早已吓得短路。
“……”
杨浅也很久没说话,用那种从未有过的眼神上下打量我,耳朵尖泛红,似乎正要开口。
“啊——”
我却直接抱着头,大叫一声,仓皇地逃走了。与刚才的直白自信简直判若两人。
我像只鼠。
我的脸都在发烫,走路悬浮,一路撞到了好多人,踩到了好多人的脚,一路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最终躲进了教学楼二楼的回廊,一个人在那窗台前面看着窗外的蓝。
虚假的蓝。
“为什么!你有病吧!”我大喊,骂它。
此时回廊下面外面花坛边上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着我。
“你瞎特么说什么呢。”我又不得不改回了小声,从窗户上滑了下去,改为蹲着。
它控制我的舌头说:“我是在帮你,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不说。”
“我就是……要你管!你怎么这么多事!万一他不喜欢我!万一他拒绝了!万一他同意了怎么办!”
暗恋就是暗恋,我一直在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之中,从来没有想过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被他知道之后,拒绝疏远;亦或是答应之后,和我在一起,都不是我现在想要的结果。
我不行的……我做不好一个女朋友……我从来没有……我不会……
在那个没有人回廊里,我一个人暴躁地自言自语。
“你总是自顾自的,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不征求我的同意就擅自使用我的身体!”
“可是……”
“不要可是!以后你一句话都不要再说!”我大嚷道,威胁,“否则我就把你的线给剪掉!”
就是这天,我和它吵架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只觉得热气上涌,脸颊发烫。
它听了我的命令,便一声也不吭。我就暂时拿回了我的舌头所有权。
那天回到班级之后,杨浅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带着点欲语还休。
而每当他要开口的时候,我就藉口说自己要上厕所,自己还有事,或者和别人说话来逃离他、打断他。
为了逃避我的尴尬,我就把那份尴尬转手给了他。让杨浅一个人捧着那烫手山芋。
但在我假装认真埋首写作业,忍不住抬头观察他的间隙。我看见他在看着我。
用一种欲说还休的眼神看着我。他每一次眨眼,都从眼睑中飞出一句沉默难言的话。
……
我开始躲避他。这都要怪那个人。
当天晚上我怄气,没和舌头绑架犯说话,就急匆匆地上床睡觉了。
可是它还是像往常一样,对我说:“晚安,安梦。”
我哼了一声,没理它,独自盖上了被子。
那时候,我可能觉得反正它说会永远陪着我。既然明天一睁眼就又能感觉到它,那么事情似乎明天再解决也不迟。
夜晚,灯一关之后,整个小房间里的家具都静悄悄地看着我。似乎等到我睡熟之后,它们就可以起来自由活动了。
窗外,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整个天空都像一张黑蓝色的被子,将整个城市笼入了梦中。满天星子是这被子被菸头烫出来的洞。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见我的胃部翻滚着无限的线团,那些线团是透明的,但又像是白色。线团中央模模糊糊地拱出一个形状来。
线团里面有着什么,而我看不见。只觉得胃部下垂发涨,带得身体很沉重、很珍重。
直到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彷佛从我未曾紧闭的口中,慢慢地溜走了。
它透过窗缝溜到了窗外,又透过星子溜到了天空这棉被之外。
溜走的线越来越长,我胃里的线也就越来越少。
它就像是被缓慢剥开的蚕茧。直到彻底、消失、却发现里面全都是线。
而后,我浑身都轻了起来,逐渐漂浮、漂浮、漂浮向上。
……
……
第二天我一觉醒来,刷牙。
这几个月以来,我已经研究出了一种独特的刷牙法,能够在尽可能不触碰丝线的情况下把我的牙齿刷干净。
但是今天,我却不想再这么小心翼翼的了。
“刷刷刷——”
我看着镜子里我那张丧气的脸,毫无顾忌地刷我的牙。却真的可以毫无顾忌了。
我感觉没有在嘴里碰到任何阻碍。
“……”
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停下了牙刷,和镜子里的我瞪大眼睛对视着。
“啪嗒——”牙刷没拿稳,掉在了白瓷洗手池里。
我直接上手,伸进了我满是白色泡沫的嘴里,像当初那样扣我的牙齿。
我的手指肚摸到那些牙齿凹凸不平的痕迹,软暖的舌头,但是唯独没有细如丝线的东西。
丝线它不见了。
那……
“舌头绑架犯?”
我喊它,它没回我。洗手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傻愣愣的回音。
一个没有梳头,没有洗脸,没有刷完牙,满嘴白色泡沫的九岁女孩的回音。
一个刚刚学会和奇怪的丝线和谐共处,对喜欢的人告白,却又怕的逃走的懦夫的回音。
“妈……它没了……妈……”我瘪嘴了瘪嘴,呛了满嘴牙膏说,“我不该骂它的……它没了……”
我走出去,从后背抱住我妈妈,把牙膏蹭到了她身后的睡衣上。
“什么没了啊?喊成这样?”
“它没了……我的嘴……我……没了……”
“什么?”
“……”
*
“张大嘴,啊——”
牙科诊室里,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张开嘴巴,示意我做一样的动作。
“啊——”我躺在躺床上,长大我的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带着塑料手套的手指,在我牙齿上摸索。
还用一个咖啡勺大小的蓝色小镜子,在我的口腔里照啊照。
随后他松开我的嘴:“牙齿很好,很健康,没什么毛病啊……也很整齐,你牙疼吗?”
“不牙疼。”我闭上嘴巴说,“我就是……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丝线?”
“丝线?”牙医开始听不懂我的话了。
“啊,不,没什么。”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妈站在我旁边,表情略显尴尬,解释道:“这孩子,一天到晚说什么丝线、绑架什么的,我就带她来看看。那要是没什么事,我们就走了,真不好意思。”
牙医眼神奇怪地看了我和我母亲一眼。
“嗯……洗个牙吧。有轻微的牙结石,多大了?”
“十三。”
“没洗过牙吧。”
“没。”我摇了摇头。
“用喷砂洁牙吧,牙结石不多。费用是一百。以后在学校吃完饭,尽量簌簌口,早晚刷牙两次,用牙线刮刮牙缝……”
我听着他的啰嗦,便接受了洗牙。但早已魂游天外。我的口腔里,真的什么别的都没有了。
我舔了舔牙齿,活动着我的舌头。有种戴了多年牙套的人突然卸下牙套的轻松。
太轻了,让躺在椅子上的我一时之间又彷佛漂浮了起来。
居无定所。
一下子,向上狠狠撞到了医院的天花板上。
*
“妈,我胃疼,要不照个胃镜吧。”
洗完牙之后,我从牙科里出来,又在医院的走廊里,跟我妈说。
看着医院肃杀的大白墙,闻着那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我妈妈有一些不耐烦了。
这些天以来,我不停地缠着她陪我去医院,还在课堂上总是溜神,被告诉家长了。
她问我为什么突然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告诉她舌头绑架犯的事情,她却无法相信。只以为我是在戏弄她,胡说八道。
妈妈低头,蹙眉看我:“你怎么又想一出折腾一出?”
“对不起。”我拉着她的手摇晃,淡淡地说。
“求求了,妈妈最好了。”——这是舌头绑架犯才会说的话。
“猜猜看,安梦,这次我要说什么?”——我的心里又浮现出了这句话,以我自己的声音,它的意志。
“我猜对了吗?”——我在心里对它说。
而如今它却无法回答我。
事实证明,它的话总是比我自己的有用,我听见妈妈叹了口气,同意了。
摸了摸我的头。
*
第二天,我没吃早饭,饿足了八小时,我们去照了胃镜。
一个细长的软管插入我的口腔,头部带着光点和照相机。
我躺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医生拿着管子的另一头,再看一个小电视,那里是我胃里的图像。
柔软的粉红色的肉腔。内有一些没消化完全的残羹。
“这是什么!你吃了什么!”医生突然尖叫起来。
我扭头,往前看了一眼,看见一个身穿绿色长衣的娃娃,黑长发披着,坐在我的胃里。
模样很怪异,就像是一个……
悬丝傀儡……
*
我荒谬又欣慰地淡笑了一下。
原来一直以来,竟然是一个悬丝傀儡,用它的悬丝,傀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