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当我说出这三个字时,第七舰队的曲速引擎正灼烧着二十二个战区的暗物质。三小时前,议会授予我这枚黑洞级指挥徽章。但真正的授权书在这里——”
沈昭陵右手指着胸口的位置,“我的心脏。”
他手里正拿着一份演讲稿,进行着干巴巴的演讲。
在他前面,是长脖子和小银,齐齐地坐在沙发上,听着他在那边干巴巴地演说。
“怎么样?”
说完这最振奋人心的一个段落之后,沈昭陵抬起头来,问他们两个。
“……”
客厅里一片死寂。
长脖子抿着嘴唇,上唇好像把下唇吞了下去,像一个小兔子。两个黑咕隆咚的大眼睛,呆滞地眨了眨。
小银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右手挠了挠自己的太阳xue,表示出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
“……”
沈昭陵就知道了——自己的演讲很糟糕。
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以前很少做这种煽动人心的言行。
沈昭陵:“那你们觉得到底哪里不好?”
“小玫瑰,这不是哪里不好的问题,就是……嗯……”长脖子的眉头上下飞舞,好像这件事形容起来很是为难。
“嫂子,我感觉你在念说明书。”小银插嘴说。
小银跟淮映勿年纪差不多大,看淮映勿叫嫂子,自己也跟着叫了起来。
“就是,没有任何感情的起伏。你看啊,这段是一段将军出战之前的临行演讲,他们是要冲出去,到战场上,和敌人打仗的。你的声音,必须有激烈士兵,鼓舞士气的力量。但我现在来看……就是……完全没有……”
“有点像要投降了。”长脖子舔舔唇。
“对,感觉你下一秒就要投降了。”小银说。
两个人之间的观点竟然意外地契合,然后看着彼此,疯狂地点头。
沈昭陵:“……”
有那么糟糕吗。
“嗯,好,让我再酝酿一下吧。”
因为后天就是决赛第二轮——说书人了。
沈昭陵没有在公开场合发表讲话的惊艳,特意找了个时间,让两个人上来陪他练习。
经过这一上午,他差不多都能把那篇演讲稿给背下来了,可训练结果也是不尽如人意。
他和别人的问题还不太一样。
别人一般上台讲故事之前,都是因为心里没底,不自信,导致过于紧张,说话颠三倒四、或者声音小什么的。
沈昭陵不是。
无论他面前站了多少人,他一点也不紧张不害怕。
但就是,说话没有那种慷慨激昂的感情。感染力不足。
准确来说,他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
长期以来,他总是习惯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导致自己说起话来总是散散漫漫、温温柔柔的。
在创作自己的作品当中,他可以连用“!!!”三个感叹号,表达极其恐惧和绝望的情绪!
但在现实生活当中,不行……完全不行……
到底是谁会那么说话?!
沈昭陵不知道是不是要逼着自己改变一下,不再那么内敛克制了,而是再外放夸张一些。
他靠在五斗柜旁边,喝着水,润着喉咙。
觉得休息得差不多之后,他放下水杯,跟小银和长脖子两个人说:“我们再来一遍吧,这次我尽量……”
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宝,干什么呢。”
是淮映勿。听声音就知道。
就算没有听出来声音,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闲着没事叫他“宝”了。
大早上淮映勿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出门了,到中午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手里拿的什么。”
还没等沈昭陵转身说话,淮映勿就走上前来,从他手里抽走了他的演讲稿。
“这是……”
“演讲稿,”本来沈昭陵已经嗓子很累,不想再说一句多余的话了,结果看见这臭弟弟,还是忍不住揶揄道,“你不是昨晚说,要陪我练习讲故事环节的吗。怎么大早上就没有人影了,和哪个Omega约会去了。”
“我TM就你一个Omega,我还和哪个Omega约……怎么你俩也在这里。”
淮映勿本来笑呵呵的,要往自己身上凑,结果一看见沙发上面坐着俩人,脸色立马就变了,语调也低了下来,审视着他俩。
“……”
长脖子和小银面面相觑,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余。来得有点不是时候。
长脖子:“哦,对。”
小银:“啊、啊啊啊。”
淮映勿:“……”
“脑瘫啊。嗯嗯啊啊的。”淮映勿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只有沈昭陵离他离得近,才听见了。
沈昭陵挑眉:“我请来的,让他们当我的观众。你有意见?”
“没……没意见。”淮映勿像是瞬间忘了刚才想说的话,乖乖地走了过去,坐在他俩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淮映勿敞着腿大大方方地坐,一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宝,接着讲吧。”
沈昭陵:“……”
在别人面前,能不能别用这么肉麻的称呼。你没看他俩都要翻白眼了吗。
神经。
沈昭陵瞪了淮映勿一眼,然后直接脱稿,站在他们面前,把刚才的内容又演说了一遍:
“士兵们!当我说出这三个字时,第七舰队的曲速引擎正灼烧着二十二个战区的暗物质……”
这一次,沈昭陵自认为加了一点情绪在里面。
如果说,之前的演讲是“————”,平静的就跟破折号一样。
那么现在,就变成了“~~~~~~~”,已经进化为波浪线了。
讲完之后,沈昭陵问他们:“这次有好一点吗。”然后挨个看向他们。
长脖子看着自己点头:“好一点了。”
小银看着自己点头:“嗯。”
淮映勿看着自己:“……”
淮映勿看着自己没说话,眼神很绵长,彷佛沉醉在其中,沉醉在一种很悠长的情绪里面,无法自拔。
沈昭陵看着他,就知道,他对自己的话有所触动。应该会给自己一些有用的建议。
“你有什么看法?”沈昭陵略显期待地说,丝毫不介意淮映勿指出自己的错误,来指点自己。
“嗯——”淮映勿被他点到,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想起来眨动一下眼睛。笑着说道,
“嫂子,你长太带劲了,我TM光看你的脸了。你说的什么我根本没注意听,要不你再说一遍?”
大家:“……”
纷纷僵尸脸。
沈昭陵把双臂交叉起来,抱在胸前:“淮映勿,这里有个人要挨揍了。你说那个人是谁?”
淮映勿:“……”
在和沈昭陵对视之后,淮映勿收起了笑容,老实了,推了一下旁边的小银:“说你呢。我嫂子让你老实点。”
“……”小银的眼神何等无辜。
“你老实点,我重说一遍。”
不愿意跟他闹,于是沈昭陵又把刚才的演讲稿,再念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带着点无奈的怒气,这次,他自己的语调,比上次的还要更激烈一些。
“如何?”念完之后,沈昭陵再次挨个问他们。
长脖子点头:“挺好。”
小银蹙眉:“或许可以加一些动作。”
淮映勿照样看着他,沉默不语。
“……”
没准是又看自己的什么狗屁美貌,在那里看呆了。
颜狗!
罢了,不必问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沈昭陵内心总是特别想要得到淮映勿的建议。总觉得若是淮映勿不说话,他会有一点不安心的感觉。
“你有什么看法吗。”沈昭陵还是主动问了。
淮映勿从上到下审视了一下他,好像能透过他的外壳,看见他的灵魂深处。
淮映勿没有点评,反问给出新的指令:“嫂子,你试一下,用搞笑的方法,讲一下刚才那段。”
“?”沈昭陵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搞笑,这说的是他吗,这和那段演讲有什么演讲。
“我让你说,你就说,不要有那么多问题。”淮映勿又拿出他那副一家之主的架子来了。
淩驾于一切人之上,我行我素。不允许他提问,也不允许他反驳。
沈昭陵:“……”
淮映勿:“搞笑一点,幽默一点。就像讲笑话一样,说一遍,你觉得怎么好笑就怎么来。”
沈昭陵:“……”
沈昭陵一点也不会搞笑。
他觉得自己毫无搞笑天赋,顶多能在作品里写一点自以为很搞笑的冷幽默。估计也没有逗笑读者,反而是把他们给笨笑了。
淮映勿刚才的语气甚是可恶,但在外人面前,沈昭陵并不想驳了他的面子。
乖乖听话了。
他心里隐约觉得,淮映勿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淮映勿很聪明,也不是什么喜欢任性装逼的人。没准是发现了什么,也许幽默更适合他?
所以沈昭陵还是尽量用幽默的语调,讲了一下刚才的话。
……
这一次,讲完之后他没有提问任何人,因为完全不好意思。
从长脖子和小银那一脸吃屎的表情,就来看出来了,一点也不好笑!
死淮映勿。
想的什么破办法……
沈昭陵在心里骂了他一百次。
淮映勿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依然不发表任何建议。
“怎样。”沈昭陵伸出右腿,踹了淮映勿的小腿一脚。
淮映勿还是不说话,并给出新的命令:“这一次权威一点,想像一下,你是皇帝。我们都是你靴子底下的走狗,贱命,俘虏。
“你牛逼,你特别牛逼。你决定下令要赦免我们,或者杀死我们,都可以,随你的心意。现在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这下子,沈昭陵彻底明白了。
你在尝试到底哪种风格更适合我吗?
想通了这一点,他也主动配合起来。
你们是贱民、走狗……
而我高高在上,执掌生杀大权。瞧不起你们,贬低你们,骄傲自负,觉得我和你们讲话,对你们来说都是一种恩赐。
沈昭陵酝酿了一下情绪,冷嘲热讽地说完了。
这个“自信高傲”的感觉,对他来说,比“幽默”要更容易掌握一些。
他只需要拿出当初面对淮城南的架势就可以了。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冷冽孤傲。
沈昭陵冷冰冰地又演讲了一番,态度堪称是盛气淩人。
讲完之后,发展长脖子和小银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估计是觉得被瞧不起了,有些坐立难安。
但还没等他们两个发表什么看法,淮映勿提出新的命令:
“想像你是老师,而我们是你的学生。你站在讲台上,给我们讲课。你循循善诱,又和蔼可亲。你觉得我们很可爱,又很笨拙,所以试图把你的故事讲得很清楚,很明白。”
“好。”沈昭陵酝酿了一下情绪,站好,接着开始。
……
……
之后,沈昭陵陆续扮演了很多角色。
从小丑、到国王、到老师、到服务员、到恋人、到下属……
淮映勿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根据他的表现,分别在记录着什么。
直到十个角色全部扮演完毕。淮映勿说:“好了,可以了。坐着歇会吧,喝口水。”
沈昭陵也终于松了口气,一下子坐在了他们对面的椅子上面。
大家似乎都发现,淮映勿的这个办法,确实要比单纯的培训好很多。所以也都进行了选择。
“我喜欢老师那个。就是……很亲切。反正那个就挺好的,听着很温柔,很适合你。”长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往事,眼睛一亮,“恋人那个也可以!”
“我觉得……嗯,盛气淩人那个,蛮有特色的。虽然很不爽,但——”小银梗了一下喉咙,不知道要说什么形容词,最终也没说出来,只是摊了一下手。
“你呢,你觉得哪个好一点。”
沈昭陵又主动问了淮映勿。他想知道,他喜欢哪个。
淮映勿反而主动来问他:“你呢,你喜欢哪个。你觉得哪种讲述状态,是你更喜欢的。”
淮映勿又把问题回归到了“我”身上。
“你愿意用什么样的语气讲述?你觉得在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你最自然舒服,不用伪装自己,不用扮演其他人?嗯?”
每次询问过后。
淮映勿的结尾,总是一个温柔的、很好听的鼻音。
“……”
他只要问,沈昭陵就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喜欢是什么样子的……轻松的……自如的……
“朋友。”
他想起过去很多个夜晚,和淮映勿在床前的对话,觉得“朋友”的这个状态,是他最舒服的。
两个人都平等,没有谁比谁高一头,也没有谁需要伪装和矫饰自己最本来的模样。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好了,有感而发,有故事就讲,就这么简单。
“巧了,我也觉得。”淮映勿眯着眼睛,笑了,弯起嘴角来。
好像他们两个很有默契地想到一块去了。
“但是……会不会太平淡了。”沈昭陵略有担忧。
他觉得那种讲故事的语调,实在过于平缓,完全不够激烈人心。
相比于其他选手的侃侃而谈,这种语调在比赛当中会非常吃亏,难以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它的内核,就是“随意从容”。
淮映勿把执笔都随意放下,拄着下巴,反问他:
“沈大作家,你知道在这世上,有一种写作方法,叫作——‘零度写作’吗?”
淮映勿又回归到了他那一贯,问来问去的状态当中。
零度写作?
零度,冰点吗?
沈昭陵没听说过这个词,但从这个名称,也能隐约猜测出来:“是一种很冷的写作方式?”
淮映勿解释说:“零度写作,是一种去个人化、去感情化、去修辞化的写作方式。简单来说,就是四个词——中立、客观、冷静、简洁。”
“哦。”
和自己猜的差不多。
沈昭陵:“就跟写新闻、拍纪录片一样,追求极度的现实?只单纯的记录,而不发表看法,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是吧。”
“对。”淮映勿点头,眼神很是赞赏的样子。
“嗯哼。”
沈昭陵是个作者,要猜一个作家的写作手法和写作目的,那对他来说,简直太简单了。家常便饭。
淮映勿:“你自己都会按照不同的剧情和情绪,来搭配不同的文风来写作。就应该知道,任何表达方式,都有它独到的一面。
“不是所有情绪化的、大悲大喜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一些平常的、淡然的语气,也可以讲述出很精彩的故事。
“曾经有作家,用零度写作的方法,记录了一次战争大屠杀。
“那种极度残忍血腥的内容,和作家极度冰冷克制的文风,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让人大受震撼。
“所以那本书,后来成了文学经典。
“很反常识对吧?
“人们都以为写那样严肃的题材,必须要痛彻心扉才行。但他偏就写得很冷漠。
“要让作品搭配你的气质,而不是改变你自己本来的特点,去模仿别人。你就拿出,你最喜欢的状态就好了。那就是最适合你的东西。
“不如为你本身这慵懒随和又狡猾的气质,搭配一个适合它的故事。短暂的、实验的、艺术的、内敛的、冷静的、思想的……
“故事。”
淮映勿用这个词语,为他的演讲轻轻收尾。
“……”
他们对视着,很久都不说话。
他昨晚说过,淮映勿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演讲者。
博学多识,逻辑清晰,花言巧语,能言善辩。偏偏还长了一张极为好看艳丽的、擅长蛊惑人心的脸。
让人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让人觉得他一心一意地都在为自己好,是很爱很爱自己。
沈昭陵看着他那双眼尾晕红的桃花眼,眼皮不禁跳动了一下。
而在这沉默的对视当中——
沈昭陵知道,如果现在只有他们两个,淮映勿一定会把他抱在腿上,问他:
你有没有找到你自己?
有的,有一点。
我隐约之间好像看见自己的样子了。
沈昭陵心里笑了一下。
……
“宝宝,你有没有找到你自己?”
淮映勿一把拉着他的胳膊,扯过来,硬拉到自己的腿上坐着,又抱着。将沈昭陵揽在怀里,紧紧地贴着问他。
沈昭陵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而面前,长脖子和小银眼珠子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沈昭陵:“……???”
果然猜对了,但!
这里现在有外人啊!你能不能注意点场合!他爹的臭流氓!
*
他先是面色潮红,随后冷笑不止。
“淮映勿,这里有人要挨揍了,你猜那个人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