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栩的办公室无论什么时候,都飘着一股淡淡的水果茶清香。
从业数年他接过很多病人,其中不乏为情所困的对象,声泪俱下诉说各种分手分开的原因,他(她)为什么不爱我、我这么喜欢他(她),他(她)为什么劈腿?但大部分人其实是被执念困住,执拗于对方承诺的永远、一辈子、我发誓。
可誓言就是还未被拆穿的谎言,就像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最开始他以为许迟川也是这样,以为这是个因为父母阻碍于是被同性爱人抛弃的老套爱情故事。
但初见讲到相爱,大二讲到大三,许迟川用了整整一年。
他见到了许迟川胳膊上已经结痂的齿痕,左臂上深可见骨的长疤,了然他为什么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还看到了他书包里永远装着的那本《The Shawshank Redemption》,页边已经发毛起卷,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一行字,字迹褪色,浅浅泛黄——
我真的太喜欢你了,可是我们遇见得太早了。
太喜欢了,但是太早了。
猩红的血渍已经干涸,变成残存在心口的斑驳锈红,像濒临死亡命悬一线的绝症病人,经过抢救终于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但至少看上去,活下来了。
沙发上许迟川一双杏眼平淡清润,古井无波,黑色衬衫削瘦,王栩缓缓吐了口气:“他什么时候走的?中考完?还是过了暑假?”
“他没走。”
一句话如平地春雷,王栩面露惊诧:“没走?”
“没走,”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我说了,他没有输。”
王栩往杯子里添了道茶:“那他是怎么赢的?”
“不知道,”许迟川摇头,指尖微凉:“我不知道。”
穆时海没有告诉他。
那年中考他考了689,比江荟羽还高了十分,分数还没出江二中就来了电话,学费全免直接签进重点班;陆淼一堪堪过了联招线,和杨虞还有刘艺余一起升上了二十三中本部;黄婧和谢子煌也上了江二中,只不过一个在重点班,一个在平行班;苏平然考上了隔壁江一中,和沈乾松一个班;岳雪没有参加中考,她过了八中的自主招生考,如愿以偿。
两个多月的假期,人生第一个漫长的暑假,对他来说,却像一场梦。
穆时海带他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
背着帐篷去南麓山露营,肩并肩躺着地上望着天空数星星,数着数着就自然而然地滚到一起,月朗星明的夜,两个身影在丛林草地里重叠交织,他攀着穆时海的肩膀,那个吻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
月牙里装满了星星,全都落在他的眼睛。
带他去滑冰,买给他第一双冰刀鞋;去动物园看大熊猫,在水族馆给他买了一只超可爱的毛绒小海豹;逛街时买了好多件情侣装,走在路上一黑一白拉风极了;陪他去遍江恭附近的所有博物馆,买了很多明信片去找工作人员盖章;还去了一趟南大,站在历史系的教学楼,穆时海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崽崽要努力哦。”
那一刻许迟川差点哭出来。
他拉着穆时海去了气味博物馆,一家专卖香水的店:“选一个味道,我买给你。”
“你选,”穆时海拿起一个瓶子:“选你一个你喜欢的。”
这样我身上都是你喜欢的味道。
最后把店里的味道几乎都闻了一遍,差点要把自己闻吐了,许迟川指着一个瓶子:“这个。”
店员拿起来看了看瓶底:Everlasting waiting
更古不变的等候
——前调是阳光下酸橙的清香,中调是雪松香根草和洋甘菊的木质香,尾调剩下海洋的潮湿沉厚。
“好,”穆时海说:“就这个。”
他喜欢酸橙的味道,像他的小太阳。
还坐火车去了一趟岚省,衣服下盖住的两只手十指紧扣,分享同一根耳机,MP3里传来张国荣低声诵吟的浅唱,他靠在穆时海肩头,望见精致分明的下颚线,看入了神,迟迟没有闭眼。
不敢闭眼。
不想记得今天几号、放假多少天了、离开学还有多久,他不敢问,也没有勇气问,时间化作一张索命的蛛网,跟在身后步步追逐紧逼,一声声丧钟就是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催命符,狞笑着要将爱人从他身边夺走。
回家的最后一晚,许迟川夜半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穆时海也醒了,迷迷糊糊把人抱得更紧:“怎么了?”
连人带被拱进他怀里,委屈极了:“做了个梦。”
“梦见你走了。”
“再也不回来了。”
“我走远的路都找不到你。”
“哥哥。”被子吸收所有潮湿的软弱,窗外夜色枯索,心上划开一个大口,憋了很久的真心话此刻终于脱口而出。
“不要走。”
不要走。
我舍不得你走。
穆时海没有说话,低头温柔吻掉他脸上的冰凉,悉数咽下所有咸涩。
离开学还有五天时穆时海把他叫了出来,两人站在二十三中那颗榕树下面,穆时海递给他一部手机和一个盒子,打开是块手表,他认识这个牌子,和穆时海手上那个一样,黑色表带精致光泽,表盘大气简约。
喜欢黑色的少年今天却穿了件白T恤,穆时海双手插兜,一如初见时又酷又帅:“开学礼物,好好戴着。”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挑食,少吃巧克力,营养快线也要少喝,换季不要感冒。”
“哥哥要去做一件事。”
“你要乖。”
“有什么事就去八中找叶璟,他解决不了的去找秦三堰,电话我存在手机里了。”
“许迟川。”
他向前一步,眼中深得像片海。
“等着我。”
分别时穆时海一定要他先走,不许他看自己背影。
“走,不许回头。”
只是他的小崽子没走多远又狂奔着回来撞进他怀里,闷闷呜咽:“你……”
“嗯?”
“不要我送?”
“不要。”
“不要算了!”许迟川突然狠狠推开他,眼眶深红,昂着下巴骄傲又可爱:“那、那去接总行了吧!”
“到那边了给我发消息,不对,每天都要给我发消息,吃了什么干了什么都要告诉我,不然我就……”
我就生气了。
那天天气很热,酷暑闷热的上午没有一丝凉风,十六岁的许迟川一路抹着眼泪,走了两个小时从学校走回家。
沈斯静看着他晒得通红的脸吓了一大跳:“怎么了小川!”
“妈,”他无精打采,低头掩面,鼻腔里哭音浓浓:“穆时海走了。”
“走了?上哪儿?”
“他爸要送他出国,”情绪找到一个出口,便如开闸的洪流,眼泪顺着指缝吧哒吧哒往下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沈斯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只是距离远了,如是你们是好朋友,友情是不会因为距离而断的。”
“不是,”许迟川用力摇头:“不是这样的。”
“这么大男生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沈斯静拧了把毛巾给他:“你要是舍不得他,就趁他还在国内多找他玩玩,出国了也还是可以用电脑网络联系嘛,不至于哭成这样。”
“而且,一辈子很长,你以后遇见很多不同的好朋友,就算没有穆时海,也还会有其他人。”
不会的。
他还会遇见很多人,但他们都不是穆时海。
他再也不会像喜欢穆时海一样喜欢别人。
剩下那五天他过得很抑郁,沈斯静怕他憋坏了,一定要赶他出去玩。
他去找了陆淼一。
陆叔叔陪陆阿姨出差去了,家里只有保姆和陆淼一,陆淼一看他第一眼就乐了:“你知道摩尔庄园吗?你这个红鼻子就很像那个大鼻子鼹鼠。”
“……滚。”
“怎么了无精打采的?告诉爸爸,爸爸替你分担。”
“穆时海要走了。”
“走?去哪儿?”
“出国。”
“……他们家是够有钱啊。”
“陆、淼、一!”
“好啦好啦,来,”陆淼一搂过他肩膀:“听爸爸给你讲道理。”
“第一,他走还是不走都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算,是他爹说了算,所以不管你是伤心还是高兴,都不能改变他要走的结果。”
“第二,他是走了,不是死了,人只要活着就有无限可能,他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至于哭得像死了爹一样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陆淼一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
“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
许迟川后背一寒,激起一阵微小的颤栗。
他……
“艹!妈的!”陆淼一突然跳起来,匆匆往厨房跑:“水壶忘记插电了!”
陆淼一的话许迟川听进去了前面一半,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干脆接受,但不是接受他要走,是接受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江二中在恭北区,离家隔了三十多公里,只能住校,一周回来一次。沈斯静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收拾,牙刷、毛巾、衣服、床单、台灯、运动鞋、拖鞋、驱蚊水、衣架、洗衣液、洗发水……恨不得把家搬空都给他带过去。
开学前一晚沈斯静把所有东西打包好:“床上用品都在那个大的行李箱,到寝室先把衣服都挂起来,要是在学校不方便洗就带回来妈妈洗,还缺什么就给妈妈打电话,让你爸给你送过去。”
“好,我知道,放心吧,”他抱了沈斯静一下:“谢谢妈。”
十点报名,七点许宥华开车送他去学校,沈斯静本来想跟着,但被他拒绝了:“我自己能行。”
校门口人满为患,停满了私家车,家长跟在孩子后面大包小包拎着走上台阶,许宥华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停车位,两个人提着箱子:“走吧。”
江二中是恭北区师资最好的高中,去年刚搬来新校区,占地面积超过300亩,光是篮球场就有六个,进校门是一个开阔的大广场,广场上两边种着郁郁葱葱的树木,中间立着第一任校长的塑像和一个音乐喷泉池,正对面的弘毅楼是学校的行政楼,往左白墙红瓦的一排楼是教学楼,宿舍在后山上,经过一个长长的上坡,男女生宿舍一左一右,中间隔了堵高高的围墙,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叶片还有紫色小花。
布告栏上贴满了分班名单,许迟川一眼看见自己的名字:
高一二十班 许迟川
没有再细看,拿着交完费的单子找到新教室,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老师,黑框眼镜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叫人一下就心生好感,他看见男人胸前的工作牌,李屿准。
“李老师好。”
“欢迎,”李屿准冲他微微一笑,拿走他的单子:“我看看,嗯,许迟川,啊我知道,那个中考历史满分的小孩,给,”男人给了他一把钥匙:“寝室329,你们寝室暂时只有五个人,已经来了三个,先找个座位把书包放下,然后去寝室收拾东西,十点来教室开班会,家长有一起来吗?东西多不多?”
“来了,不多,谢谢老师。”
寝室六人一间,上床下桌,独立卫浴有空调有热水,左边三张床已经被占了,他选了右边中间的床位,许宥华放下箱子:“要爸爸帮忙铺床吗?”
“不用,”他拉开箱子先挂衣服:“报完名我自己铺。”
“那爸爸回去了,”许宥华掏出钱包给了他五百块钱:“不够和爹说。”
“谢许哥。”
“好好学习,注意安全,和同学好好相处。”
“好。”
门关了,许迟川放下衣服,推开阳台满目苍翠,细看发现树后面藏着一个隐秘的小花园。
树林这么多,教导主任得多忙啊。
抬头看见天空悠远湛蓝,江二中离机场只有十公里,经常能看见起飞降落的航班飞过学校上空。
不知道穆时海到了没有。
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响声,许迟川回头,应该是他第五个室友:“来了。”
手还没碰到,门已经打开了,望着一地打开还没收拾完的箱子,许迟川有点慌:“不好意思,我马上……”
“崽崽。”
啪!
怀里衣架撒了一地,他僵硬着,缓缓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指尖轻抖。
这样的称呼、这么耳熟的语气、还有这熟悉的声音……他是不是在做梦?
“许迟川。”
那个人扶起他的手,将他拉入怀中,低声沉沉:“我来了。”
我来陪你念一个高中。
不是梦。
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酸橙香,还有一点淡淡的雪松味,是他亲手喷在那个人身上。
眼泪夺眶而出。
“你……”
想说的话如鲠在喉,一句都说不出来,想问的问题太多,不知道该问哪一个,穆时海收拢手臂抱紧他,紧得两个人都觉得痛。
但痛也不想放手。
许迟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泪糊了穆时海一身:“为、为、为什么?”
“那、那、那,那天、为、为什么、不、不、不说?”
“那天还没确定,”穆时海抹掉他的泪,轻描淡写:“和我爸交换了一些东西,然后就不用走了。”
“什、什么东西?”
“不重要,”穆时海亲了亲他的脸:“不重要。”
无论他怎么问穆时海都不肯说,守口如瓶,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道:“等毕业,毕业你考上南大我就告诉你。”
许迟川犹有迟疑,抓住他袖口不放:“真的、真的可以不走了?”
“不走了。”
“你在这里,”
“我就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