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许迟川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挤在食堂排队,起晚了正赶上人最多的时候,今天馒头有点干,粥也有点凉,嘴里机械地嚼着饭,眼睛却失神地盯着对面。
昨晚一直睡得断断续续,听着楼上翻来覆去的声响,每一下都像在翻动搅弄他的心,天没亮就听见穆时海起床走了,但饭碗还好好放在架子都没拿。
筷子狠狠戳破鸡蛋,才不管他吃没吃饭呢!
突然一道阴影笼罩面前,抬头江荟羽正笑吟吟看着他,清亮的女声充满惊喜的笑意:“一个人?”
见她坐下许迟川皱了皱眉,江荟羽剥了个蛋递给他:“你好像瘦了。”
他没接,三口两口塞完最后一个馒头端着盘子站起来:“我饱了,你慢慢吃。”
出食堂前去找打饭的教官要鸡蛋,男人看他一眼给了他两个:“没吃饱?”
“唔,”怎么可能没吃饱他都要撑吐了,把蛋揣进内兜朝男人笑笑:“谢谢教官!”
院子里陈涛正在看各班班长整队:“报告!”
“归队!”陈涛皱眉:“下次早一点。”
穆时海朝他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相接,又迅速撇开。
哨声高响,陈涛面朝训练场举起手,中气十足:“全体都有!向右转!两公里晨跑热身!”
清晨的山风吹在脸上好像小刀子在剐,脚下小石子坑坑洼洼有些硌脚,跑起来一颠一颠,许迟川感觉早上那两个馒头此刻正在胃里翻江倒海四处蹦跶,强忍着要吐的欲望咬牙继续跑,快了,还剩最后半圈就结束了。
鞋后跟突然被人踩了一脚,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地上,哇呀一声吐了出来,那个踩鞋的男生吓坏了:“教官!!”
“他吐了!!”
陈涛带队跑在最前面,听见动静立刻跑了过来,拨开乌泱泱围成一团的人群把人捞起来:“怎怎么回事?”
“没事,”许迟川捂着胃摇摇头,面色苍白:“跑急了。”
“去医务室,”陈涛道:“你是哪个班的,把你们班班长找……”
还没说完,一道黑影匆匆闪过,抱着人已经向医务室方向跑远,陈涛还没反应过来:“那是谁?”
“我们班长,”罗裕抱臂看戏一片愉悦:“就长得帅但贼欠揍的那个,刚刚摔倒的是他宝贝小疙瘩。”
穆少爷正抱着他的宝贝小疙瘩一路狂奔,许迟川抓着他的手,声音虚弱:“慢、慢点。”
“疼。”
速度果然慢了下来,医务室门口穆时海一脚踹开门直奔里屋,队医小姐姐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又来一个晕倒的?”
“没晕,”穆时海把人放在床上,蹲下替他脱鞋:“跑步的时候摔了一脚,还吐了。”
“你是他同学吗?他早上吃什么了?”
“他……”
穆时海语塞,许迟川睁开眼,朝医生虚弱笑笑:“我没事,早上吃多了,跑急了才吐。”
“那你先休息一会儿,”医生端来一杯热水:“我去先给你开点药,中午吃完饭如果还吐再回来看看。”
“好,谢谢您。”
穆时海揣着手站在床边,看着他喝完了把手伸过去,端着杯子出去接水,接完了又端回来:“有点烫。”
许迟川头都没抬,吹了一口直接喝:“嗯。”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杯口丝丝向外飘着热气,穆时海盯着那张一张一合的嘴,低垂的眉眼,清浅的睫毛,怎么看怎么喜欢,就是这么喜欢,还要惹他生气。
“好点了吗?”
“嗯。”
“胃疼吗?”
“不疼。”
“吃什么吃多了?”
许迟川终于看了他一眼:“馒头。”
……所以还是怪他。
正要说什么,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姐姐,我室友还是痛经,麻烦再给点红糖或者干脆开点止痛药吧。”
“行,你先扶她去里屋躺着。”
两人对视一眼,许迟川瞬间坐直了背,穆时海冷冷一笑,盯着帘子像要盯出个洞。
送上门了。
许迟川刚伸手想去拉他,帘子先开了,江荟羽搀着一个女孩进来:“你躺着,我去……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了?哪不舒服?”低头桌上放着医生刚开来的胃药:“胃疼?”
女孩满心满眼的着急落在许迟川眼里不是关心是催命符,战术性后仰躲开她伸来的手:“我没事,你……”
江荟羽拿走纸杯:“我去给你接水。”
许迟川:……
眼瞧着穆时海脸越来越黑呼吸越来越沉,他连忙道:“这次不是……”
江荟羽端着两杯水进来,一杯给室友另一杯给他:“喝了。”
“是不是早上没吃饱?”她脸上有些埋怨:“给你剥鸡蛋为什么不要?”
许迟川:……你真是我活祖宗啊!!!
“呵,”穆时海双手叉腰,怒极反笑:“剥、鸡、蛋?”
“我没要,”许迟川蹭的一下站起来拉住他的手:“哥,我没要。”
但为时已晚,穆少爷那颗在醋海翻腾鲜血淋漓的心此刻终于爆发,手一拂,纸杯瞬间打翻倒地,热水撒得到处都是,江荟羽尖叫着后退:“你干什么!你疯了!”
抄起桌上另一杯水就要泼过去,却被许迟川一把抓住手腕:“够了,这里是医务室。”
“这话你应该和他说,”江荟羽涨红了脸,冲着对面怒目而视:“是他先动的手!”
“我替他道歉,”水撒了一手,还是被拿了下来,许迟川后退一步,朝她鞠躬:“对不起。”
江荟羽咬着嘴唇一副要哭的模样:“你不要这样,你起来。”
“我不会告诉教官的。”
“那就好,”他站起来:“你们走吧,我们来收拾。”
屋里又恢复寂静,许迟川拿着拖把,看着他犟着脖子一脸倨傲,突然叹了口气:“每次都这样。”
“你不累我也累了。”
说完放下拖把直接走了,留下穆时海彻底僵在原地。
突如其来的恐慌和委屈如潮水般席卷刺激每一寸神经,反应过来追出去人已不见踪影,空荡零落的院子,风一吹,几片黄桷叶飘飘零零掉进土里,额头血管突突直跳,一瞬间天旋地转,扶着墙缓缓蹲下,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鸣,理智一寸寸嘲讽着分崩离析。
终于。
他说他累了。
他作的,如他所愿,忍受不了。
穆少爷如丧家之犬,蹲在墙角身体像被抽走所有力气,鼻腔和喉咙尝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扶着墙慢慢爬起来,拖着步子朝训练场走去。
今天军训内容是齐步走,陈涛正一个个纠正动作:“报告。”
陈涛看了他一眼:“药放回去了?”
穆时海一愣。
“说话啊,哑巴了,”男人指了指踢着正步十分钟前回来的小孩:“药放宿舍了?”
“放、放回去了。”
“归队。”
“穆少爷,”罗裕低声喊他,一脸幸灾乐祸:“惹你们家宝贝小疙瘩生气了?”
穆时海脸色铁青:“滚。”
刘茂源一脸心惊胆战,两位祖宗啊,可别这时候打起来。
但罗裕只是转过头,笑容满面,腿都踢更高了——就是吵架了,活该,叫你一天拽得二五八万。
原地休息时排队接水,穆时海拿走两个人的杯子一起接了:“给。”
许迟川喝了,但没理他。
中午吃饭坐在一起,穆时海把两人碗里所有肥的回锅肉都吃了,瘦肉全找出来赶到许迟川碗里,许迟川全吃了,还夹走了他碗里的生菜。
但还是没和他说话。
晚上洗澡,穆时海端着两人的盆去浴室,进隔间前许迟川转身拿走了自己的盆,然后冷冰冰把门拍上,意思很明显——不要和你一起洗。
“崽崽,”他敲门,颇有些低声下气的意思:“开门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哗啦啦的水声。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逐渐占据上风,他想起自己生气的时候,许迟川永远笑眯眯跟在后面哥哥哥哥的叫,那时他是什么心态?是有人哄的得意?还是隐秘中享受被人在乎的开心?而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原来道歉认错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比起抛下面子那一点点自尊,束手无策的徒劳无功反而更沮丧伤人,就像,就像……
就像现在,许迟川生气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唯一稍感安慰的,是至少许迟川还肯理他,也没有真的说分手。
这一晚,两位当事人谁都没睡好。
早上穆时海拿着两个饭盒和水杯等在门口,许迟川转身扎好皮带,敛下嘴角那一丝笑意。
吃饭时穆时海沉着脸剥了个鸡蛋放进他碗里:“吃了。”
许迟川咬掉所有蛋白留下蛋黄,连同吃剩的大半个馒头一起夹回他碗里,穆时海看也没看,全吃了。
隔壁桌朱栋和许君然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我亲爹亲妈都不这么对我。”
“那只能说明你不是亲生的,”罗裕悠哉悠哉喝了口汤:“好好看,明天就看不上了。”
刘茂源傻傻的:“为什么?”
“笨死,”罗裕拿着筷子敲他的头:“自己家孩子收拾收拾就行了,就像你妈揍你,还真舍得下狠手?”
“舍得啊,上次她抓住我去网吧,衣架都打弯了。”
罗裕:“……可能你也不是亲生的。”
晨跑前陈涛把许迟川喊了出来:“好点了吗?”
许迟川点点头,男人指着训练场:今天还是先别跑了,过去等着。”
“是!谢谢教官!”
陈涛虽然严厉,但并不苛刻,上午踢正步一令一动完成得不错,挥挥手提前半个小时散了,几个男生欢呼着把他架起来:“谢谢涛哥!涛哥牛逼!”
“放老子下来!”男人笑骂:“再不放下午加练!”
午休许迟川迟迟没回来,穆时海坐在床上两个眼珠子快要瞪出火,偏偏邱铭还毫无察觉地来戳他肺管:“穆哥,小川呢?”
回答他的是穆少爷深深的凝视。
许迟川在女寝楼下等了很久才拦到江荟羽:“晚上有空吗?”
江荟羽一愣,随即心头一喜,连连点头:“有的。”
“下了晚训我在院子后面那棵黄桷树等你。”
“好。”
她还想说什么,但许迟川已经转身走了。
“荟羽,”身旁室友碰了碰她的肩:“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
“嗯。”
“恭喜,”室友笑得一脸暧昧:“看样子是有戏了。”
下午正步训练穆时海频频出错,不是踢错腿就是换错手,陈涛发了狠,罚他到边上做五十个俯卧撑,让罗裕监工。
“别啊涛哥,我这腿还踢不直呢,”罗裕指了指许迟川:“他去,他踢得最好。”
“行,许迟川,你去,一个一个数,数错了你就陪他做。”
“一;”
“二;”
“三;”
“四;”
……
“二十二;”
“二十三;”
“二、二十四;”
他数不下去了:“二十五;”
“二十六;”
细碎的沙粒钻进手心,刺破了手也刺痛了心。
“二十七;”
……
“四十八;”
“四十九;”
“五十。”许迟川深深吸了口气:“报告!做完了。”
“归队。”
穆时海爬起来,汗水顺着额头流到下巴,黝黑的眼看得人心颤:“中午去哪儿了?”
许迟川没说话,兜里掏出一个创可贴撕开贴在他手上然后转身走了,穆时海盯着他的背影把创可贴抠了下来,要扔时却迟疑了。
他想起医务室里那道挡在他面前鞠躬道歉的身影。
然后重新贴了回去。
同样魂不守舍的还有江荟羽。
女生的训练内容没有男生那么难,要求也没有那么高,军姿站满三个小时就可以原地休息,心里揣着事儿的女孩坐在地上满是焦躁,解散后连寝室都没回,拿着水杯和衣服匆匆跑回院子,天色半阴半暗,树枝茂密纠结缠绕,风一吹漫天飒飒,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树下,来回踱步。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
“没有,”她的少年嘴角永远挂着温润:“我也刚到。”
手指因为紧张而抠红:“有事和我说?”
许迟川点点头:“是。”
“你说吧,”她抬头,脸上红晕未褪:“我听着。”
“初一国旗下的讲话、初二英语演讲比赛、初三升学考试、到现在给校刊写稿——”
每说一句江荟羽笑容就加深一分。
“你是个很好的竞争对手,也是个不错的初中同学,”许迟川顿了顿,试图把话说得委婉:“但也只是个初中同学。”
“就像我尊重你的喜欢,但也只到尊重。”
笑容顿时僵了。
“荟羽,”他放缓了语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就像除了抱歉和谢谢,我也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明白了,”她强撑着笑:“这是一个正式的拒绝。”
“是。”
“我记得中考前在走廊碰见你,和你说,二中那么大,就算在一个学校,能遇见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大。”
“现在我改一下。”
“二中这么大,就不用经常遇见了吧。”
“抱歉。”
江荟羽以为自己会哭,特别是看着这双眼睛里温厚却坚定的歉意,心涩难忍。
她以为等来了黎明花开,结果却看到一只濒死的蝉。
“好,”她仰起头,抹掉眼角的泪:“我接受。”
“但是许迟川,”
“我选择按照你的方式去做,不表示我弃权了;”
风吹过,扬起高挑的马尾。
“只是因为你的要求。”
“未来还很长,”小公主骄傲地昂起下巴:“总有一次,你不会再说出这种话。”
“我保证,除非偶遇,不然不会再来打扰你。”
“如你所愿。”
许迟川俯下身,朝她离开的背影鞠躬:“谢谢。”
看着人走远了,转头对着树出声道:“出来吧。”
穆时海幽幽站起身从树后走了出来:“你怎么知道?”
许迟川叹了口气:“你要是没跟来,我才要考虑一下,是不是要和你分手。”
“闭嘴,”一只手粗暴捂上他的嘴:“不许说这两个字!”
夜色里穆时海像只受伤凶猛的小兽,凌厉的眉骨少了凶狠多了写脆弱,许迟川推开他的手,假装板着脸:“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一秒都没迟疑,穆时海立刻脱口而出对不起。
不错,有进步,比之前干脆多了:“哪儿错了?”
“不该说那些话,”他急急道:“但我不是真的就那么想。”
“还有呢?”
“冷战,早上一个人走了把你丢下。”
“还有呢?”
穆时海茫然:“还有什么?”
“你在医务室门口冲她发火,还摔杯子洒了一地的水。”
“是她先动手的,”像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狼,穆时海梗着脖子一脸固执:“我没错!”
……他就知道。
“那你刚刚为什么没冲过来?”
一下熄火了。
最开始看见两个人说话,火气蹭地一下时是想冲上去的,但脑子里又闪过医务室里那道挡在他面前鞠躬道歉的身影。
然后就忍着等人走来才出来。
许迟川摊开手,手心躺着一颗牛奶味的巧克力,拆开包装塞进嘴里,牵着他躲在树根阴影下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凑了上去——
浓滑的巧克力味一路从舌尖滑向喉咙,此刻树叶无声,拥抱交缠,分享久违的亲近与快乐。
这是一个充满巧克力味的吻。
结束时穆时海难得红脸,许迟川从他怀里钻出来,摸了摸他的头。
“这是奖励。”
“奖励你控制住脾气没有冲出来。”
“之前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是他一直没有和江荟羽说清楚,也没明白一味的纵容和谅解不是真正的爱,爱是陪伴彼此一起成长:“你可以生气吃醋,但不要对外人发火。”
一句外人彻底取悦了穆时海。
“哥哥。”
“好不好。”
灯亮了,驱散一地的暗。
一个吻落在他额头:“好。”
他不要再看见许迟川为他弯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