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酒店已是傍晚。
残阳如血般陨落天边,秋意肃杀一地落叶,穆时海拿着外套站在斑马线前,夜风簌簌,吹乱额前的碎发,路灯下光影分裂,照亮男人幽深的面庞。
到英国没多久,因为一些原因,穆兴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于是找了份兼职,在一家咖啡店打工,有时晚了没车只能步行回家,走三条街穿两个十字路口,路上种了很多山毛榉,秋天正是落叶的季节,风一吹,整条街都是沙沙声,夜深人静,他站在路口,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夜空,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许迟川给他看过的一句话。
秋日无事,只是不得见你。
只是不得见你。
如果十八岁的穆时海知道,伦敦到江恭这条路,他花了七年才走到,会不会更拼命一些,就能让许迟川少受些罪。
夜色霓虹,男人步伐沉重而萧索,背影也不再那么挺直。
代驾来时穆时海正站在电线杆子下抽第三根烟,他烟瘾不算重,这几天和许迟川待在一起一直没抽,掐了烟头上车,转手拨通了佟薇的电话。
“穆总,现在是下班时间。”
男人单刀直入:“房子找好了吗?”
“找好了啊,”佟薇有些莫名其妙,“不是你回来前就找好了吗?”
“是你一直没空去看。”
“现在要去了?”
“嗯,在哪儿?”
“江南区,刚开发一年的新楼盘,小洋房,一梯两户,按你的要求,离他学校开车半个小时能到,小区大能养狗,装修是你要的简约温馨风,家具齐全拎包入住,照片已经发到你手机上了穆少爷您还有什么别的指示吗如果没有我要去敷面膜了。”
“有,”穆时海叩了叩手,“明天去看。”
风从窗外吹过,心里想的全是陆淼一说的话。
“我不清楚沈姨到底做了什么,但大学四年他都没回过家。”
“可能在他心里,已经没有家了。”
夜色在眼中波涌,一双手握紧又松开,还是无法平静。
离开前陆淼一报了一串数字:“这是他心理医生的号码。”
“姓王,叫王栩。”
电话通了,是一个儒雅的男声:“您好,哪位?”
“王医生您好。”
“我叫穆时海。”
“这个电话许迟川不知情,”听筒里男人客气而强势,“我知道医生对病人隐私有保密的责任。”
“所以接下来的话,我保证不会有第三人知情。”
寥寥几句说明来意,王栩并没觉得惊讶:“穆先生,您好。”
“在您打这个电话的前几天,我刚和小川通过话。”
“我想他应该到现在都还没有坦白生病的事。”
“四年前,也就是他念大二,是我第一次对他进行心理咨询和诊断。”
“结果非常不理想,中度焦虑外加重度抑郁,长期失眠导致神经衰弱,并伴随其他躯体化症状,暴瘦、情绪低落、偶尔还会呼吸困难。”
“但据他自己所说,失眠是从高三开始的。”
穆时海攥紧了手,胸口剧痛如绞,像有人正拿着一把刀,深深剜割他心上的肉。
“同时他还有轻微的自闭倾向,拒绝与人交流,特别是谈及关于你的时候。”
“情况比预想中更严重,一是我无法参与到他自我构建封闭的世界,除了听他倾诉和开药,暂时找不到其他治疗方案;二来他对药物治疗也并不完全配合,”王栩顿了顿,“你知道无抽搐电休克治疗吗?”
男人声音充斥着浓浓的沙哑:“知道。”
一种物理治疗手段,通过电刺激诱导一次癫痫发作,对于焦虑症状和抑郁症状有很好的疗效。
“我提过,但是他拒绝了。”
“穆先生,接下来的话,仅出于我的职业判断,不牵涉对他的咨询和治疗。”
王栩说得认真而缓慢。
“我怀疑许迟川遭受过不合法的、非医疗手段的电击。”
穆时海眼前一黑。
下一秒传来代驾的尖叫,顺着男人惊恐的眼神,穆时海摸了摸嘴角,一手温热的湿滑,沿着手指滴滴答答弄脏了车座,灼热的、鲜红的,深深刺痛了眼。
一滴泪砸在车垫上,悄无声息和血融在了一起。
铁锈的腥气缓缓在车里弥漫,代驾紧急刹车停到路边:“先生,我送您去医院吧。”
穆时海摇了摇头,用最后一点力气掏出皮夹:“拿钱,下车。”
“可……”
“下车!”
人走后,穆时海再也支撑不住,仰面重重倒下,身体蜷缩着颤抖,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腥甜从喉咙蔓延至舌尖,眼前充斥一片破碎的血雾,眼泪不受控制地横流,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电话那头王栩还没挂,但他已经听不见了,眼泪模糊了双眼,痛苦像喷涌爆发的火山,席卷过后每一寸都烧成了灰,尸山血海,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没有语言和文字能形容他现在的感觉。
失眠、抑郁、焦虑、暴瘦、电击……每个字都是杀人的刀。
陆淼一打得太轻了。
啪的一声,穆时海重重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一滴鲜红从嘴角流下,肩膀止不住剧烈抖动,眼泪一滴滴砸在手臂,晕出一圈小小的水痕。
他终于明白陆淼一说的那句话。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没爱过,至少余生过得很快活。”
心头剧痛而酸楚,在那些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日子,许迟川如何捱过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藏起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旁若无事地走到他面前,继续没有芥蒂地爱他。
想一想就要发疯。
黑暗中,男人攥紧了手,眉宇森然。
那些他要处理的人和事,不要徐徐图之了。
要赶尽杀绝。
宿舍里,许迟川还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掩饰的秘密已经被人全都知晓,穆时海没有回消息,恐慌一阵阵漫过胸膛,这种失联的感觉太深刻,他无法遗忘,接到电话那一刻格外激动:“你人呢!”
有些凶,还有些委屈。
“下楼。”
许迟川一愣,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路飞奔到他面前,男人一身黑色风衣,修长而挺拔,缓缓张开手,熟悉的气息将他抱了个满怀,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哑中藏着男人难以名状的心痛。
“对不起。”
“崽崽。”
“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对不起那些本应该却没有的时光。
话说出口的瞬间,许迟川都明白了。
穆时海知道了。
“你……”
他有些慌,推搡着想把人推开,男人却加重了力气:“听我说,听我说,宝贝。”
“我一直都知道。”
许迟川瞪大了眼。
穆时海松开他,抓住那只被刻意遮挡起来的左手,缓缓卷起衣袖,露出那条触目惊心的长疤——
瞳孔剧烈收缩,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丝毫不影响现在的痛苦,胸腔传来酸涩的窒息,汹涌的痛意几乎将他吞没。
许迟川张了张嘴,一滴热泪猝不及防砸在手臂上,烫得他浑身一颤。
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事、没关系、不疼了……这种苍白的言辞只能徒增愧疚,于是松了力气,安安静静陪男人站了很久。久到路灯都熄了,大门也被宿管阿姨上了锁,月光拉长了身影,穆时海缓缓低下头,嘴唇碰到伤疤那一刻,两个人都在颤抖。
这是许迟川一腔孤勇的七年。
也是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痛。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许迟川摇摇头,伸手揽住他的肩:“不要说这个。”
“好,”男人将他牢牢抱紧,“我爱你。”
“许迟川,我爱你。”
“我知道,”许迟川笑了笑,像一万颗星星。
“我永远爱你。”
从很久很久以前,到很久很久以后。
穆时海开车把人带回来了办公室,看见后座沾了血的衬衫许迟川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没事,”幸好座垫上的血已经擦了,“晚上和客户吃饭,红酒洒在衣服上了。”
许迟川还想去看,男人一记深吻把人亲得晕头转向:“乖,哥哥带你去洗澡。”
洗完了躺在床上,穆时海像检查私有物品一样翻来覆去把人看了个遍,不厌其烦地亲吻每一道伤口,他没有问来历,反正都是因他而起。亲到最后把许迟川给亲烦了:“你有完没完!”
“没完,”男人压住他,一口咬上脖颈,像只摇尾巴的狼,“这辈子都没完。”
“宝贝。”
穆时海抬起头,黝黑的眼神带着浓浓的恳求和疼惜:“我们去找王栩,好不好?”
许迟川微愣,男人蹭了蹭他的脸,肌肤相亲,弥散那些纠结的不安:“别怕。”
“这次家属随行。”
“陪你去。”
眼睛有些酸,许迟川吸了吸鼻子,头埋进他胸膛,囔囔道:“要是治不好……”
“那就治不好,”穆时海亲亲他额头,“哥负责一辈子。”
“傻崽崽。”
“不聪明。”
“你才不聪明,”许迟川瞪他,“我知道,你去见陆淼一了。”
穆时海:???
“这些事就是他告诉你的。”
穆时海:???
“你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了,聊天记录和通话信息都没删。”
穆时海:???
“我现在就告诉叶璟,”他愤愤,“他英雄联盟掉段位是陆淼一偷偷玩他账号干的!”
穆时海:……
忽而许迟川又想起了什么,紧张地看着他:“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绝口不提挨的那顿打,“就吃了顿饭。”
许迟川半信半疑:“但是三水扬言过,等你回来他要打死你。”
“……听起来你好像很遗憾,”男人捏住他后脖颈,热气喷洒在耳窝,痒痒的,“一点都不
乖。”
“睡觉,”穆时海攥住他的手,牢牢收在胸前,“明天去看房子。”
“啥?”许迟川懵了,“啥房子?”
穆时海挑挑眉,把人按进怀里:“要娶老婆,不该先买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