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迟川意识到高慎远可能喜欢自己的时候,已经在律所实习了半年。
但这不能怪他迟钝。
高慎远不是青涩冲动的毛头小伙,一点喜欢就乱了心神,他早过了不理智的恋爱年纪,职场里谈感情是大忌,何况还是两个男人;再者他深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把人吓跑,于是恰到好处地把握着分寸,一边通过上下级关系之间增进对许迟川的了解,一边借同门师兄弟之名参与小朋友的生活。
何况以高律师的段位和手腕,有心想瞒住那一点小心思,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于是游刃有余不动声色地,探察到了种种。
比如许迟川记忆力很好,法条知识很扎实,对法律条款的理解和熟悉程度一看就花了很多功夫,而且责任心很强能力也不错,交代的任务都会尽力完成,之前有个案子,离开庭还有两天时证人突然反悔不肯出庭作证,高慎远不得不一边寻找新证据,一边想办法说服证人,那两天高律师气压低沉到极点,操着一张恶魔脸行走在律所,狗见了都要绕道,参与本案的两个见习律师抵不住压力崩溃了,只有许迟川默默忍受陪他加班,不声不响通宵整理好新的出庭材料。
案子胜诉后,高慎远把那两个人调去了其他律师的办公室,然后从自己的分红里批了一笔奖金发给他的小助理。
许迟川眨着一双杏眼表情有点蒙:“实习助理也有奖金?”
“有,”高律师睁眼说瞎话,“特批的。”
“这样,”他有些紧张,“谢谢师兄。”
“不客气,”高慎远微微一笑,忍住想伸手揉一揉他头发的冲动,“你应得的。”
学校里的课程许迟川也没有落下,甚至还有空去考个雅思,七分的成绩算不上太好,但也绰绰够用,高慎远终于理解,为什么陈老那么挑剔的人,提起这个小徒弟时总是满脸骄傲。
同时他也确定了一件事——
许迟川没有谈恋爱,并且很大可能上,也不喜欢女人。
毕竟他曾亲眼见过小孩儿如何拒绝一个来表白的女生,客客气气的模样坚决又绅士,何况正常男人哪怕拒绝了,见到女生哭也该稍生怜悯,但从头到尾,许迟川脸上的表情都没变过,哪怕在女孩红眼时也无一丝波澜,所以——
高慎远决定稍稍放开手脚,温水煮青蛙,一步一步,坚定缓慢地入侵他的生活。
中午在食堂偶遇一起吃个饭、加班晚了开车把人送回宿舍、休息时借拜访老师的名义去学校找人顺便讨论讨论工作、甚至还想把工位调进办公室,美名其曰不用打电话,提高效率节省时间,但最后还是被许迟川以“这样不符合规定”给拒绝了。
高律师对自己很有信心,这些年他陆陆续续交往过一些人,但都是只上床不谈情的炮友,偶有对方动心也被他察觉后第一时间断掉,且不说自身条件,光是同门师兄弟这一条,他就已经抢占先机。
这种自信破灭在他送许迟川去医院那一晚。
那天刚结束一个经济纠纷的大案,高慎远险胜对方赢了官司,律所的人一起去庆祝,席间祝贺声不断,来来往往觥筹交错,许迟川也被灌了不少酒,喝的时候没事,散局后胃隐约有些抽痛,见他难受,高慎远提出要送他去医院,许迟川却摇摇头:“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于是先让代驾开去学校,许迟川蜷缩在后座,两只手捂着胃,痛弯了眉,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坐垫,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还没撑到校门口,人就晕了过去。
“小川!”
酒一下就醒了,催着代驾小哥玩命往医院开,高慎远抱着人匆匆赶到急诊,急性胃炎,要住院,高律师大手一挥找了个单间,守着人吊水打针,中途许迟川痛醒过两次,晚上吃的全吐了出来,吐完又昏昏沉沉闭上眼,眉头紧皱,睡得很不安稳。
高慎远没有哄人的经验,只能轻轻地拍着被子安抚:“没事了小川,没事了,别怕。”
正欲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汗,却听见一声呜咽,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呼吸急促,不自觉喊了声哥。
高慎远愣住了。
哥?
他打听过,许迟川是独子,和家里关系并不很好,那这声哥,是在叫谁?
总归不是叫他。
一丝浓烈的危机感缓缓爬上高律师后背,脑中闪过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如果许迟川不喜欢女人、也没有谈恋爱……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心里有人?
还是个念念不忘的男人。
高慎远整个人都不好了。
以为的枯木逢春,结果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男人攥紧了手,西服下胸膛一起一伏,沉沉黑眸盯着床上昏睡的小孩,过了许久拳头慢慢松开,西裤上几道皱痕格外明显。
他不打算放弃。
秉持一个律师的职业操守,男人迅速冷静下来,飞快盘算了一下现在的情形,现在知道总比表白时知道要好,许迟川身边没有这种可疑分子,最大可能是以前的同学或朋友,并且已经分开很久,再联想到小孩儿平时一心扑在实习的模样,很大可能也没有了联系,如果是这样——
顿时心头一定,一个不在身边没有联系的旧日心上人,即使有几分感情和怀也都是昨日黄花,不足以构成威胁。
那就不要拖了,高慎远想,就算感情深了点,只要时间够长他够好,就没有什么不能打败。
打定了主意,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松了下来,整暇以待坐在床头静静等人醒来。
许迟川醒来时胃还隐隐有些作痛,低沉的男声唤醒溃散的神经:“醒了?”
一根吸管递到他嘴边,温水进肚驱散了疼痛,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师兄……”
“不能喝酒为什么不说?”高慎远表情严肃,“下次再这样,一个月都不许你回律所上班。”
“没有不能喝,”许迟川小小地反驳了一下。“之前没喝过白酒……”
“再顶嘴明天就停你的员工卡。”
……乖乖闭嘴,把剩下半杯水喝完。
“你刚刚说梦话了,”高慎远又给他倒了一杯,貌似不经意道,“好像叫了个名字。”
许迟川一愣,杯子没拿稳,水洒了一床,男人吓了一跳,赶紧掀了被子看他烫没烫着,抬头却看见那双杏眼失神黯淡,像被抽了魂,沉溺丢失在一片虚无的困境。
男人心沉了沉。
“小川,”他喊道,“那是你的谁?”
许迟川回过神,对上男人深沉的眸色,一瞬间,那些被藏匿极好的情绪挣脱虚假的克制,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下,什么都明白。
“爱人,”许迟川缓缓开口,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我的爱人。”
高慎远脸色未变:“男的?”
“是。”
“他人呢?”
“走了。”
“你在等他。”
“嗯。”
“多久?”
“第七年,”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在说七天,“准确一点,七年零五个月十三天。”
“如果律所要因此开除我的话,我没有意见。”
“至于别的,”低头避开男人炙热的视线,“师兄,我很抱歉。”
“为什么?”男人犹不放弃,伸手想抓他胳膊却扑了个空,“你们分开很久了。”
“他会回来的。”
“七年了,地球飞到火星也只需要180天,”高慎远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小川,这不是一场有结局的等待。”
“那是我的事,”许迟川仰起头看他,“高律师,你管得太多了。”
男人一下沉默了,惊觉自己太过尖锐,许迟川放软了语气:“对不起师兄,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敬佩你的学识,仰慕你的能力,但……”
“既然如此,”男人截下他的话,“至少给我一个机会。”
哪知许迟川摇了摇头:“没有必要。”
“为什么?”
他有些恼,什么臭小子,连一个机会都要不到。
“因为除了他,”一如拒绝那个女生时的坚定,高慎远一眼望去,竟读出几分深藏的偏执,“别人都不行。”
男人一颗心忍了又忍,调动平生所有意志才压住那股酸意,平静道:“我尊重你的拒绝。”
许迟川还没松口气,就听见他继续道:“但我也保留追求你的权利。”
“你放心,”男人口气很诚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我不会在工作中造成你的困扰。”
许迟川叹了口气:“师兄,这没有用。”
“借用你的话,那是我的事,”高慎远露出笑容,“还是你担心,你的等待会在我的追求中动摇?”
激将法,他才不会上当:“这是不会发生的事。”
“那就好,”男人道,“我们各凭本事。”
许迟川深深吸了口气:“好。”
大不了就辞职,重新换一家律所。
高慎远说到做到,工作时间绝对不掺杂私人感情,许迟川悬着的心松了一小半,但还是有些别扭,相处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自然,除了工作原因不能推脱,其他时候都是能躲则躲,车也不蹭了,更别提一起吃饭。高慎远也不戳穿他的小把戏,心知这是持久战,急不来。
几场大雨后,江恭一分分凉了下来,教学楼外两排银杏树纷纷扬扬,雨水冲刷满地金黄,许迟川捡起一片夹进笔记本,看着它慢慢干枯变色。
一叶知秋。
今年秋末,会不会雨过天晴。
事务所八楼,会议室门窗紧闭,墙上LED显示屏一页页飞快翻过,律所几个合伙人正看着手上的资料,高慎远率先抬头:“海樾科技来找的我们?”
“不是,”对面叫袁裴的那个男人扶了扶眼镜,“现在江恭和岚省但凡有点名气和实力的律所都在抢他家的法律顾问。”
“公司实力这么强,开的条件又这么优厚,抢是应该的,”高慎远点开手机,“我一个在英国做法务的同学说,海樾背后的老板是迟家。”
“有两个老板,”袁裴道,“听说迟家那个回去了,新老板前几天刚落地,年纪不大手腕很硬,底下人治得服服帖帖,法务就是他让换新的。”
“叫什么?”
“资料上有他的介绍和照片。”
高慎远翻到最后一页,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瞬间映入眼底,皮相之优越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挑剔不出任何缺点,如果硬要说什么不足,大概就是眼神太过冷酷,阴鸷过甚,平潭如死水,不像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继续往下看,照片旁白纸黑字规矩印刷着男人的名字和头衔——
海越科技总经理 穆时海
“慎远,”袁裴喊他名字,“这个烫手山芋,你来负责。”
“先派人去接触接触,探探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