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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宁殿中,情势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晏钧从一个忙乱的殿宇来到另一个,他随手拉住一个小监侍,询问情况。
小监侍见是他,连忙跪下行礼,“陛下今早高热不退……太医院说是体弱风寒,已经开了方单,药也给陛下服过了。”
跟在保宁殿的人各个乖觉,还不等主子多问,便将前因后果说的清清楚楚。晏钧情知他也不会了解更多,便掠过他,急匆匆向殿中走去。
小皇帝年幼登基,那些本该是孩童拥衾酣眠的时光,他都要被迫在天未亮时起床,哪怕上朝之前哭了一遍又一遍,哭完了也只能坐在御座上,听那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再把前夜臣工写给他的回答一字一句背出来。
在同龄的萧頫和玩伴纵马飞驰的时候,他躲在不见天日的高穹深宇里,在成年人的斗争里裹挟前行,因为缺失锻炼,早早开慧,萧璟从来体弱,随便受一点风寒,就能折腾许久都不见好。
晏钧撩开床上垂下的丝帘。萧璟睡得不安稳,两颊是烧透的晕红,因为呼吸不畅的缘故,他微微张开口,却没能获取更多的空气,略显焦急地在睡梦里蹙起了眉。
“太医说不妨事,”崔忠承在旁小声道,“这两日按时服用汤药,不会影响后日殿试。”
晏钧颔首,他换下身上沾了雨水的衣衫,才坐在床边,扶着小皇帝半坐起来。
皮肤的热度透过中衣都察觉得到异常,萧璟烧得厉害,只含糊地呢喃一下,胸膛的起伏却渐渐缓了下来,睫毛微颤。
“晚上的药吃过了吗?”
“还没呢,刚送过来。”
崔忠承怔了怔,叫过身边人奉来一个托盘,用小银勺试过才捧在手上,“中书令,老奴来喂吧?”
晏钧伸手过去。
“这……”崔忠承有些犹豫,停了停才将药碗递给晏钧。
药碗放在掌心有些烫手,涩苦的气息扑鼻而来,晏钧用小勺舀起,迟疑一下,先送进自己口中试了试温度,确认温度合适之后,才拍了拍萧璟的胳膊,轻声唤他,
“照棠,照棠?吃了药再睡。”
萧璟半梦半醒地,睁眼见是晏钧,哑着嗓子叫道,“长策哥哥……你来了?”
他艰难地仰起脸看他,呼吸间气息滚烫,瞳水却潋滟含光,任谁都看得出其中欣喜。
晏钧心头不能克制地发软。
他最怕见萧璟生病,总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他,也怕他病中的哭闹,那年冬萧璟开窗看了会雪,转头就发起热来,晏钧刚升户部侍郎,跟着一群老臣进宫探病,还没进保宁殿就听到小皇帝的哭闹声。
“我不喝!”榻上的孩童脸颊烧红,脾气倒差得顶天,把送上来的东西都砸摔干净,瞪着眼,但还是泪汪汪的,“我不喝!我要见爹爹!”
先皇丧期未满一年,他没心地耍了一通脾气,倒把老臣们说的沉默了,许久太傅从人群中走出来,温声安抚小皇帝,“照棠,陛下已经不在了……”
“……”萧璟瘪着嘴看他,片刻扭过脸带着哭腔道,“太傅胡说,我不听。”
之后太傅再哄,萧璟就只当听不见,还用手捂住耳朵,缩在榻上悄悄抽泣。几个老臣都是抱孙的年纪,最是拿这么大的孩子没有办法,面面相觑之下,只好看向唯一年轻的晏钧。
十七岁的晏钧被赶鸭子上架,倒也不觉得尴尬,在老臣们期待的目光里踩着满地碎瓷走过去。
“滚开!”
小皇帝不想让他过来,砸无可砸,干脆把怀中的被子当武器去丢晏钧,又伸手指住他,“你是什么人!让你滚开听不懂吗!”
小脸圆鼓鼓的,一双凤眸睁得厉害,偏长睫毛上还挂着泪,把气势削减了不少。
晏钧一把从榻上抱起小皇帝。他少年时已是身姿出众,抱得萧璟一下子双脚离地,雪团似的天子惊呼一声,死死搂住他的脖子。
“陛下,臣是权户部侍郎晏钧,”他不放萧璟下来,一边郑重其事地说,“陛下吃了药,您的爹爹才会高兴,陛下想让他担心吗?”
萧璟怒道,“放肆,你敢训斥我?!”
他想打晏钧,又不敢松开手,张开嘴在他的肩头狠咬了一口,稚声稚气地恐吓他,“朕要砍了你的头!”
“陛下病成这样,拿得动印玺吗?”晏钧笑着,“咬人都不疼。”
“……”
萧璟气得要命,居然也不哭了,瞪着他半晌,咬牙切齿地说,“太傅!”
老爷子“哎”了一声,萧璟还抱着晏钧的脖子,转过头气鼓鼓地看他,“你拿药来,再替我记下这个人的名字,等我好了,我要好好收拾他!”
……
从那之后,每次小皇帝三病两痛,老臣们也不再去碰钉子了,把晏钧往保宁殿一推,横竖他年轻气盛,扛得住气,也有的是办法对付萧璟。
或许他们会后悔吧?那个被他们推进天子寝殿的年轻朝臣,居然会得到天子如此盛眷,以至于到了让人忌惮的程度。
唇角的弧度渐缓,晏钧黑眸沉沉,他重新舀起一勺汤药,递过去轻声哄萧璟,“不烫,早些喝完就能吃蜜饯了。”
萧璟早就不会像当年那样凶巴巴地赶他走,他乖乖咽下汤药,拉住晏钧的袖子,“长策哥哥,今晚会留在宫中陪我吗?”
晏钧拿勺子的手微顿,“今夜……不行。”
萧璟失望极了,他跟晏钧打商量,“那多呆一会好不好?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臣……”
晏钧握着药碗,金器繁复的花纹硌在掌心,他道,“臣是来,请陛下重拟殿试考题的。”
“扶云台失盗,林中丞等人已在彻查,但为保考试公允,想请陛下……重拟试题,送去扶云台。”
晏钧一口气说了大半,再抬头,剩下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萧璟无声无息挂了满脸的泪,他垂下眼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照棠,”晏钧几乎是哄着天子,“等扶云台安排好,我再……”
“既然匣子被动了,那就重拟一个吧,”萧璟低声打断了他,“中书令,你过来些,我将题目告诉你。”
晏钧没有动,他沉默很久,才慢慢地回绝,“还是请陛下亲自誊写。”
闻言,萧璟失声笑了起来。他从晏钧的怀里离开,扬手唤来崔忠承。
“大监……你来代朕写,”天子削薄的身体坐直了,未束的黑发散了满背,还有一点黏在颊侧,病容仍在,声音冷肃,
“让中书令看好了,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写着试题的黄笺被封进匣中,印玺仔细盖好,从头至尾都没让晏钧插手。
崔忠承躬身把匣子交给晏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萧璟在身后道,“让中书令出去吧,朕要休息了。”
晏钧什么也没说,或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接过匣子。退出保宁殿的时候,听见重重掩映的珠玉帘后,有器物落地的声音。
起先是那只盛药的金碗,接着是两旁的雪青梅瓶,再是其他的什么……唯一不同的是,寝殿内寂然无声,萧璟不会再哭闹了。
林如稷那边焦头烂额,他应该马上赶去扶云台的,晏钧的脚步却黏在原地没有动。
或许……再陪他一会也来得及。
上一世萧璟也曾发过热,那时晏钧在扶云台辅考,也没有来得及看看萧璟……殿试结束那天,还是大监不小心说漏了嘴,他才知道了这件事。
晏钧难得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他转了个身,望向寝殿的方向,末了条件反射地蜷了蜷手指。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起来,指尖触到掌心,两处的皮肤都比寻常要热——
晏钧心中倏然一震。他伸出指头搭在自己的脉搏处,只短短几息,那柔软的怜惜的神情就从他英俊的脸庞上褪去,晏钧看着寝殿匆忙进出的人们,手指嵌进掌心的皮肤,用力地几乎要握住血来。
*
偏殿守着药炉的监侍跪在地上,茫然又恐惧看着乍然闯入的中书令。他将铫中属于天子的残药倒入盏中,又一饮而尽。
“中书……中书令……”
对方的表情太过恐怖,监侍抖着声音为自己开脱,“汤药都是……都是太医院送来的,奴才按着嘱咐熬好,不敢擅动分毫……”
天子寝殿的动静他也听见了,正在庆幸火烧不到他身上,就来了个更难伺候的——监侍暗暗叫苦,埋头不敢再说话。
中书令气息不稳,过了很久,他才说,“不关你的事。”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偏殿,小监侍不明所以,哆哆嗦嗦抬眼去看,权倾朝野的重臣背影依然修挺,一身朝服却在雨幕中簌簌抖动——灯色下,那象征权力的浓紫色深得可怕,像一汪凝住的旧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