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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特意选的小巧不显眼,走得很快,不一会就在空旷的长街上远去了。
晏钧站在驿馆廊檐下,近卫赵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望了一眼,有些忧虑地说,
“不然还是绕一下路,低调一些……”
“用不着,”晏钧看着只余一点影子的马车,“有我在,他不会出事。”
他的老师刚刚教过他不要脏了自己的手,那么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抵达宫城前动萧璟。
就这么把他送回去是最好的方式,正大光明,反倒安全。
赵觉应了一声,他早就穿戴好了护腕马靴,是要暗中陪着萧璟回京的,“那属下这就走了。”
“去吧。”
等他的身影也消失在街上,晏钧方才转身离开。
他清掉了两侧街上所有的摊贩,用虎贲卫画出了一个真空地带,一路延伸到行宫门口。驱赶那些摊贩的时候,他们虽然有些惊讶,但没有一个人抗议,甚至连句抱怨都没有,显得过于安顺了。
他们不是为了生计才聚集才这里的,所以驱散之后,只要换个身份就好,不需要多嘴多舌,引人怀疑。
不过是不是都不重要,这些小事不在晏钧的注意范围内,魏自秋盘踞日久,有眼线一点也不奇怪,他只是不想让这些人把消息传得那么快。
反正该知道的时候,魏自秋自然会知道的。
行宫角门开着,那晚的虎贲卫营头正在一旁等着晏钧,他穿着全付盔甲,热得满脸流汗,“中书令,已经按您的吩咐,把行宫里除了虎贲卫外的人都清空了。”
“嗯,辛苦。”
晏钧颔首,忽然伸手,“有火石吗?”
“啊……有倒是有,”营头忙拿出来,不解道,“不过日头还高,现在就要点灯吗……”
晏钧站住脚接过火石,顺道瞥了他一眼,“知道你为什么留守宁安吗?”
营头:“因为属下……稳当?”
“因为你话太多。”
晏钧一笑,撇下营头独自往行宫内走去。他绕过雕金画玉的走廊,一直走到藏书楼前。
白天再看这栋建筑,六层翘角飞檐,每个檐角都挂着海棠纹的金玲,折枝绫格木窗十分精致,透出一股淡淡的书墨气味。
帝陵里埋着的是君王的肉身,他们的灵魂则被存放在这里,在层层叠叠的书册里,贪嗔喜怒,鲜活生动。
可惜他们死了,灵魂就比泥灰还贱,只需要留个牌位任人瞻仰就好。
晏钧擦亮火石,星火落在细绒里,很快就旺盛起来,他扬起手,把见风招展的焰苗扔在了一个书架上——那似乎是萧定衡父亲的起居注,书页干燥,像一张温床,哔哔啵啵地烧了起来。
灼热的气焰舔上衣角,晏钧退出楼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继而转身,和呼喊着狂奔过来的虎贲卫们擦肩而过,顺着来时的原路走了。
他不做任何解释。走过阴凉的廊庑下,就顺手把火石丢进了廊下的池塘里,一枝绿荷被砸倒,茎折花落。
幸而发现得快,火势不算无法拯救,只是烧掉了第一层的所有起居注,二楼楼板烧穿之后,那不知道是哪代萧家倒霉先祖的架子也齐刷刷掉了下来,砸在灰水里,脏兮兮地无法收拾。
行宫起火可是大事,一下子招惹了许多百姓过来围观,连驿馆门口都围了不少人。晏钧透过窗子看着,藏书楼整个楼面都被熏黑了,海棠金铃被纸灰熏哑,总之是再也不响了。
满心赞许的学生过了几年忽然变得跋扈且张狂,不知他的老师会做何感想?
晏钧有点想笑,但笑意太微淡,他只是默然望了望上京的方向,合起窗子准备离开——
他忽然一停。眼角余光扫见了不远处飞奔而来的一匹快马,随即,他的近卫赵觉从马上下来,三步并做两步冲了上来。
“路线……路线不对!”赵觉还没跑到主子身旁就急促扬声,“他们从浦嶷山里走了!”
晏钧倏然转脸看他,“什么?”
“那个车夫绕了小路,两边林子里都拉了绊马索,我吃了埋伏就没追上,”赵觉大汗淋漓,简直要喘不匀气了,“那几个同伙全都死了,属下没来得及留活口,但是马车已经往猎场方向去了,要让虎贲卫围山搜查!”
马车是赵觉找的,他一向做事稳当,大概也是没想到整个宁安居然被魏自秋渗透至此,跪下来道,“属下赶回来报信,这就去接着找……”
晏钧一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你做的对,”他扶着窗棂,语调冷静,“拿着我的金鱼符去调虎贲卫,我去围场。”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晏钧终于微微咬住了牙,黑瞳沉冷,“你去了也没用,别啰嗦了。”
浦嶷山中的围场坐落在山口,平时只有少量守卫驻扎,通向围场的路都没人打扫,长满了荒草,晏钧到了赵觉说过的小道,果然看见绊马索旁倒着几具尸体,翻过来看,都是服毒死的。
这就是明摆着蓄谋已久,死人身上连半点私人物品都不会有,就算事被捅出来,也只能当做山匪劫道,最后让宁安的县官倒霉罢了。
晏钧没有时间停留,这一片十分荒凉,车辙还算明显,他顺着荒草被踩倒的痕迹向前继续走,胸膛中慢慢积蓄起怒气。
是对魏自秋的,也是对萧璟的。
气得是魏自秋说得道貌岸然,实际他确实不会杀死萧璟,但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磋磨小皇帝,是自己一直抱着对方是恩师,是大儒的想法,以至于看轻了他的狠毒。
还有萧璟……
这个笨蛋!
就算魏自秋不动他,晏钧也按捺不住想要打人的心情,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萧璟找到,带回宫城里捆起来……
晏钧的神情微微一僵,随即竟有些难看起来,他将色泽浅淡的唇瓣抿得更紧,一声不吭的勒紧了缰绳,一步步跟着车辙追过去。
……
日落已久。天空还是透亮,光线却渐渐趋于黯淡,草木蒙上一层雾气,看起来更深,也更模糊。
萧璟踉跄地走在山道上,那根本不能算是道路的土地上长满了低矮灌木,枝桠外突,拉扯着他的衣衫。
不过他的模样本来就够狼狈了。墨发散乱,脸色苍白,全身的衣衫都有破损,从胸口至衣摆一大片血迹,连脖颈上都溅上许多,他边走边抬手抹了抹,再随手擦在草叶上。
半路,他就察觉了路线不对——可那个车夫就像聋子,任凭他怎么问,都不肯搭理一句。
车行过围场,越走越荒芜,萧璟终于明了对方的意图。不是不慌乱,不是不害怕,就像晏钧所说,没有人教过天子该如何面对一个匪徒的威胁。
但萧璟想,有什么不一样呢,无非就是见不见血的区别。
车夫大概也没有想到,天子能从他的腰间摸出兵刃,并且干脆利落地割断他的喉咙,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或许到了地府,他才会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栽在了这件事上。
萧璟只走了不远的一段,体力和膝盖的伤都让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他找了一小块空地休息,顺便看了看天空。
围猎猎的是深山里的动物,因为猎场住着人,这附近反而没什么动物愿意来,只要天亮了,就什么都好办了。
少年天子伸手环住自己的胳膊,瞳眸下睨,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地面,脸上表情反而很安然。
并没有哭,哭也没用。
萧璟不会干这种浪费体力的事情,他甚至想要不要小憩一会,毕竟发呆太无聊了,也会消耗人的精气神。
正胡思乱想,他听见不远处草叶纷纷而动,犹豫一下,还是起身躲到了树后,抬眼看向来人——
车辙印到此戛然而止,晏钧只来得及看到翻在路边的马车,和早就气绝的车夫,对方的喉咙被割开了,满脸都是惊恐。
萧璟去哪了?
晏钧的心口发紧,他无法想象还会有另一个势力,会再次把萧璟夺走,他甚至想起了季鸣琅,传说修仙的人凌驾于凡人之上,她会为了弟弟重回人间,那是不是也会在哪里保护着他?
他第一次这么慌乱,连呼吸都乱了几分,脚步却越发急切,一寸寸搜寻着萧璟的踪迹。
夜雾浓重,提灯纸面蒙上薄薄的水汽,光线朦胧,晏钧走了很久,直到他怀疑会和萧璟擦肩而过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不远处林子里,亮起了一点火光。
萧璟当然不会生火,他应当……也没有带任何照明用具。
但是晏钧不得不试一试。
他举步向前,拨开重重雾气,那点火光愈发明亮,直至照亮了一小片空地。
……
萧璟靠着树站在那里,在他的对面,一个高大粗犷的汉子举着火把,闻声回头看过来。
“……照棠,”晏钧嗓音发哑,他看到萧璟身上的血迹,顾不得眼前的情形,急不可待地想走过去,“哪里受伤了吗?”
汉子手里的火把一挥,直直地指向他,“站住!什么人!”
晏钧站住,他喘息未平,随即道,“我是殿试回乡的考生,这是我……弟弟。”
汉子打量着他,见他虽然穿着利落,但眉宇间文质清和,谈吐流利,确实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考试不是结束很久了,怎么现在才回乡?”
晏钧微微苦笑,“忙着拜访各位辅考官,虽然没考上,留点印象也是好的。”
汉子“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懂,继续指了一下他,“你,腰带摘了,佩剑扔掉。”
他指挥晏钧将东西丢进草丛,冷眼瞟了他一会,忽然鼻梁上皱,假模假式地笑道,“兄弟,你这傻弟弟怎么回事?从哪儿沾来这么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