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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璟正襟危坐,这是他病后第一次早朝,年轻的帝王放眼望下去,从各色朝服划分的整齐区域里看出了高高低低的不同——低的,是他亲自按下的心腹;余下是亟待收割的草禾,昂首出头,正是得意时。
“陛下,定安侯叛国一事刻不容缓,需早做决断!”
“陛下,依臣之见,储君已立,还该早日入主东宫才是。”
“臣附议!”
萧璟轻咳两声,从旁边人手上拿过奏疏,“知道了。”
他随口敷衍,底下朝臣们不答应,一个官员出来跪下,
“纵然定安侯是萧氏宗亲,此刻也不宜心软!还需先行搜捕叛臣,再做安排!”
萧璟说,“那么就从北边的府军拨人去,先稳住定州再说。”
官员回他,“定州已撤空大半,向戈壁的一面没有守备,再加上不知藏在哪里的重甲营,怕北府军力有不逮,若是输了,只怕更伤士气。”
天子不悦地眯起了眼,“这意思是,非得我亲征不可?”
“不可,陛下是一国之君,怎么能以身赴险!”
“天子守国门,如此危难之际,唯有陛下方能稳住军心!”
底下人吵成一团,原先在保宁殿还怕失礼,如今算是光明正大,红白脸轮换着唱,有意无意将萧璟丢在了脑后。
萧璟听他们吵,许久才道,“朕久病初愈,看来是不遂某些人的心了。”
“臣不敢!”一个官员跪下,“臣有一请,陛下可令刑部速审中书令一案,若中书令果有谋反之心,便可令他戴罪立功,若没有,也可奉旨巡边,替陛下分忧。”
绕了一圈还是想让晏钧重新回到朝堂上来,宗室不顺,储君新立,晏钧手底下是半个朝堂,要在添上一笔平边之功,真想坐这御座怕也做得到,萧璟把手拢在袖里,他昨晚被晏钧要了几回,这下坐着还真是不舒服。他冷声,
“在场都是南楚的肱股,怎么非要指望一个罪臣?”
殿中哗啦啦都跪下了。都知道萧广陵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也存着心要推萧璟离京,朝臣们不主动说话,就那么静默地跪了一地。
萧璟冷笑,他有耐心跟他们耗,也不吝于让他们多吃点苦头,他吊着朝臣们,以便让他们觉得天子最后的屈服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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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頫站在廊檐下,他抱着胳膊,因为天冷,长睫毛挂上霜,表情比天气还凉。阿芍从殿后转出来,眼睛红红地行了个礼,就要往屋子里去。
“哭什么?”
他叫住对方。
阿芍摇摇头不肯说,怀里的小暖兜里温着萧璟的药,“我先进去了。”
萧頫问她,“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上回聊完事,做秘书郎的就被天子搁置起来了,他很久没得诏,堵也堵不见萧璟,摸着口袋里的信纸,愈发烦躁,“我不管了,我就进殿等,看陛下怎么躲。”
“我躲什么了?”
萧璟从背后接了一句,他从观文殿回来,半张脸埋在白绒绒的氅衣毛领里,打发身后人都走,“你怎么不干脆去朝上闹?”
秘书郎跟他钻进殿里,“那我不真成叛臣了。”
萧璟微挑的眼尾瞥他一下,把大氅随手搁住,走进书房去了。
“侯爷的事……”萧頫耐不住,主动开口。
“闹得不像话,已定了北府军去定州驻兵了,”萧璟淡淡地说,“连明州也要换北府的人接管。”
萧頫:“那侯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真要逼他进戈壁?”萧頫急了,“定州开始下雪了,你这是拿他和重甲营的命在赌!”
萧璟拿过药碗吹了两下,仰头一口喝完,苦得眉头蹙起,“阿頫,我不是拿小叔在赌。再下两场雪,东拓人就要反扑,一旦过了椤河,那就再也堵不住了。”
他说的格外淡定,萧頫觉得齿冷,“你知道还这么做? 这可是灭国的事。”
“不除掉朝中那些东西,一样要灭国,”萧璟似笑非笑,“除非我现在就把天下让给长策哥哥去坐,你说呢?”
萧頫道,“……长策会要吗?何况我觉得你也并不想要。”
萧璟撑住脸看着小堂兄,他弯起唇角,“总要对得起爹爹呀,我毕竟姓萧。”
秘书郎不讲话了,片刻,他捡了张凳子坐在天子身边,“没有好彩头,只怕魏自秋不愿意亲自下场。”
“亲征巡边,我已经同意了。”萧璟也靠近了他,那是隐晦的亲近,“但阿頫,我和你,只能去一个。”
萧頫抬起脸。他细细品着话里的意思,眼瞳在柔和光线下渐趋碧色,天子坦然和堂兄对视,像看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崽子。
“上京也该下雪了,”萧璟的指尖摩挲药碗边沿,皮肤比瓷玉更白,“阿頫,回定州去吧。”
秘书郎伸手,捏住天子清瘦的手腕,他说,“陛下会放我走吗?”
萧璟漂亮的眼瞳弯起,他像那夜大营中一样天真又镇定,反手越过他的手臂,从秘书郎的口袋里掏出远来的密信,“阿頫,你这样,我怕得很啊。”
*
初雪落地那天,晏钧按时去涧月池边见魏自秋。
他是戴罪之身,不能上朝,但主位下第一张交椅仍是他的,晏钧坐着听其他人谈朝堂中的事,魏自秋不怎么露面,是故意把机会和风险一同交给了最得意的门生。老太傅来势汹汹,却默不作声地给自己留下退路,他从不肯做孤注一掷的事。
“这么说,陛下亲征的日子已经定了?”
晏钧背靠窗户,外头是飘散的雪片,他听完话才缓声道,“定安侯真是能藏。”
“怕是要备后手,”一个大员道,“今年这么冷,东拓人要是南下,定州那点守备估计抵挡不住。”
此时从上京出发,到了定州正是风雪最大的时候,没有重甲骑兵的阻隔,东拓人的弯刀随时可能出现在定州的大街小巷,可在场的七八个朝臣,都默契地没有谈陛下亲临定州的事。停了一会,另一个人说,“不知道明州的城防守备怎么样,可千万别让蛮子过了椤河。”
“若是定安侯真的跟东拓搭上线了,明州怕是……”
宅邸中养着几只猫儿,天一冷就到处找暖和的地方窝着,有一只最受主人宠爱的就钻进了厅内,四处转了一圈,跳到了晏钧的腿上。
晏钧伸手摸了下它的脑袋,或许想起了谁,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
“怕什么,”他任由白猫咬着手指没轻没重地玩闹,开口道,“东拓一共六个部族,真要顺利打下定州,怕是光分赃就要内讧好一阵,说不准要耗到开春,足够明州筑工事屯兵了。”
“可万一他们贪心不足,想要一鼓作气……”
“在坐都是同砚,为一点小事尚且争论不休,难道六部的首领就是一条心吗?”
晏钧笑意浅淡,他逗弄着猫咪,“东拓的战线拉不了那么长,要过椤河彻底南下,就要舍弃草原和牛羊,不是每个人都下得了决心的。”
他说话的时候也没抬头,但一开口,厅中却为之一静,晏钧像极了自己的老师,姿态闲淡,声气不高,说过的话却从不容人置疑。
“哎,对了,长策你的案子怎么审了这么久?”许久,钱尚书开口,他换了个话题,“刑部那头没给消息吗?”
晏钧笑笑,“陛下不让审,为难尚书也没什么用。”
钱尚书说,“那好办啊,等陛下亲征之前讨个口谕,这么赋闲也不是办法……”
正聊着,外头忽而有梅枝响,打断了几人的谈话,听着像是积雪压塌了枝干,可有人顺势向外一望,脸色顿时大变,“怎么回事?”
钱尚书本来就胖,冬衣一裹像只粽子行动不便,撑着扶手转头看去,“什么……哎哟,怎么烧起来了?!”
宅邸沿湖而建造的细长,离他们最近的那座小花厅无端燃起了火,火势见风愈长,细雪里越拔越高,顺着走廊就往这座屋子里来。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忙着向外退去,有人喊,“老师在那里吗?”
“不在不在!”钱尚书满头大汗,颠颠地说,“幸好老师今日嫌冷没在那里垂钓!我叫人去接了!”
“我也去吧。”晏钧最后一个出厅,他抱着那只白猫,侧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火苗,“别吓着老师,我去看看更好。”
这场火来得蹊跷,冬天干冷不假,可宅子又没有朽坏,不用火油可烧不起来。晏钧逆着人流往宅邸中心走,他大概有了人选,想了想就觉得很有道理,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事也只有萧家人做得出来。
一群疯子。
晏钧走到廊庑的尽头,临湖的卧房门口站着他的老师。
“长策,”魏自秋也被火势惊得猝不及防,身边只有两个随侍的婢女,连氅衣都没有穿,“怎么回事?”
怀里的猫咪开始不安分,雪白的耳朵向后折去,尾巴蓬松起来,竖起来的时候蹭着晏钧的脸颊,又惊惧地退开。它像害怕连天的火势,更像害怕抱着它的这个人。
风挟细雪沾在晏钧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立在廊下,神色淡漠地看着面前的老人,怀中是那只拼命挣扎的猫。
魏自秋迟疑地站住了脚,第一次看到自己学生毫不掩饰的冰冷表情,和那下头隐晦不明的杀意。
他长大了。或许不再需要仰人鼻息,天子让他低头,他就可以除掉天子,那自己呢?老太傅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老迈,他垂垂老矣,精神不济,如果在这样的意外里死去,也不会有人怀疑。
这场火未必是天子所为,说不定……是他这个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呢。
“长策……”短暂止步之后,他重新上前,声音比往常更亲切,“其他人都走了?”
“是。”
“哦,安全就好,”魏自秋凑近了一点,他不愿看两侧的湖水,想往前走,可是晏钧不挪步,“想必是天子或是秘书郎所为……不过无妨,就算萧頫要动手也晚了,陛下喝了那么久的药,想必也快见效了,到时候储君即位,你自然还是权柄在握。”
晏钧眸光深黑,他轻声,“……陛下的药?”
“都说了,老师要送你通达坦途,”魏自秋轻叹口气,“此事隐秘,自然要做两手准备,长策啊,性子别那么急,以后的路还长着呐……”
他说着,抬起手去接猫咪,白猫滚圆的眼睛盯着他看,急不可待地挣脱晏钧的怀抱跳向了主人,身体温热,皮毛柔软。
晏钧垂下眼睫,他静默了一会,脱下自己的氅衣披在魏自秋身上,语声终于放缓,
“老师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