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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深浓,从大敞的轩窗里投进来,观文殿的光照好极了,粒粒微尘到处飘荡,却迟迟落不在那些群青大红的后背上。
他们抖得太厉害了。
小皇帝这么多年不大开口,乖巧得像尊瓷玉娃娃,叫人误以为他只有一副漂亮的眼耳口鼻,腔子里空空没有心。
何止有心,还是一副喜怒弗测,声色难显的君心。
原先替晏钧说话的言官们把头压在地上,连一声都不敢再出;那本就效忠天子的几位显得更自在些,只略略垂头,但能说话的只有中丞一人,他惶恐地辩解,
“臣等无非是各抒己见……使陛下观见清明……”
天子不理中丞,却点了点那率先开口的言官,“陆侍御,会煮茶吗?”
姓陆的侍御史脸色刷白,“臣……略懂……”
“请陆大人为陛下奉茶吧。”
崔忠承躬身接话,将茶炉旁的小太监屏退,让出位置给他。
侍御史推脱不了,只得哆哆嗦嗦地起身上前,茶炉就在御案旁,此时跪下仰面便是天颜,他不敢看,更摸不准天子的意思,只好强忍着从茶碾里扫出细粉,手比筛子抖得还厉害。
“许久没收到过弹劾晏钧的奏疏,难不成是被谁拦下来了?”
萧璟倚在椅背上,瞧着比之前更加疏懒,抬起眼似笑非笑,“中丞想必是事务繁忙顾不上,陆侍御,你知道缘由吗?”
侍御史汗如雨下。
他如何回答,说不参是御史台失职,说参了被拦就是明指晏钧摄政,不答更是个死,想来想去出了个馊主意,
“中书令……为官,为官清正……无有失当之处……”
萧璟轻笑起来,“陆大人,茶汤泼了。”
陆侍御悚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提壶点茶,竟不知不觉将热水浇满了盏,脏绿汤水顺着边沿溢出来,打湿自己的朝服。
他后知后觉被烫到,缩回手要去擦,又听见萧璟说,“陆侍御,你再说一遍。”
侍御史的手停在半空,须臾哆嗦着收了回去,“臣说……中书令为官清正……无有……失当……”
“再说。”
殿中响起轻微的嗤声,那是天子门生们在取笑他。
“中书令……中书令为官……”
“再说。”
“……”
重复再三,他越说越慢,以至于全身盗汗,终于耐不住从茶案边扑到天子脚下,“臣有罪!求陛下垂怜!!”
“怕什么?”
萧璟慢条斯理地望着脚下的言官,“你是直臣,朕不会罚你。”
言官说不上松了一口气,大腿烫伤的地方不住发着抖,“谢……”
“定明二州边界重组,正是缺人的时候,陆侍御这样的直臣,正解我的燃眉之急,”
萧璟慢声说着,“我想着北方三郡的长史,该有陆大人一个位置。”
明州北三郡匪患猖獗,看起来像是升了官,可他一个文官,远离京畿之地,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还是个问题,侍御史被明升暗降,不动声色地赶出了京官队伍,整个人都愣住了,耳朵里听见了话,人还呆呆地跪在原地,直到被崔忠承推了一下。
大监悄声道,“大人还不谢恩!”
侍御史已经顾不上直视天颜的失礼了,他全身僵冷,控制不住地大睁着眼,却发现轩窗外的日光太过炽烈,天子背光而坐,他甚至连对方的表情都看不分明。
只有浓重的阴影。
“臣……谢恩……”
殿内鸦雀无声。许久,才听见萧璟平静的嗓音,一字一句十分清楚。
“御史台不养哑巴,更不替他人养口舌,明日开始,看不到你们的奏疏,就来这里面见朕,”
他抽身而起,径直穿过众人走向殿外,视线连半分也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若有想要享清福的,也尽管递奏疏,朕成全你们。”
*
几日后,就是出发去宁安的日子。
从宫城中出发的队伍浩荡,萧璟车辇宽大,里头摆着一套小巧的桌椅和长榻,他也是懒了,仗着没人敢打扰他,缩在椅子里看奏疏。
御史台弹劾一起,明显让其他朝臣感受到了风向的变动,如果说先前调职简行只是暗示的话,训斥御史台的举动就是明晃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天子要和中书令翻脸了。
萧璟不太在乎朝臣们到底依附谁,他把这事抛在脑后,御史台送来成堆的奏疏他也不看,全都扔去兰台署交由旁人处理。
少年天子有点晃神,挑开车帘向外看,侧边都是骑马的虎贲卫,也瞧不见旁人的车轿在何处。
尽管是意料之中,萧璟还是略显失落,还没回过神来,就瞧见车帘一掀,萧广陵连车凳也不用,径直钻进了行驶中的车辇。
他取道回定州,正顺路送萧璟来宁安,此刻身着甲胄,一进来就大剌剌地往萧璟面前一坐,“你接了个宗室子回来?”
萧璟苦笑,他找的宗室式微偏远,进京也没有张扬,没想到还是瞒不过萧广陵,“小叔,你怎么进来就问这个。”
“你先回答我,”萧广陵压低声音,表情有点凝重,“你才这么小,怎么就要过继子嗣?这不是胡闹吗?”
萧璟说,“不想娶妻。”
“……”萧广陵磨了磨牙,“你说实话, 是不是晏钧逼你的?”
萧璟:“……”
他虽然对着晏钧十分大胆,跟外人,特别还是亲近的人说这话总觉得羞耻,“没有……自愿的。”
“你懂个屁,”萧广陵这两天心情本来就不好,气性上来了,连皇帝也敢骂,“晏钧是什么人?比你大七岁,还是个心胸深沉的,要真想下套占你便宜,恐怕你被他骗上床了还挺高兴呢!”
“……小叔!”
萧璟被他没遮没拦的一堆话说的无地自容,捂着脸,“我心里真有数,你别管了。”
萧广陵怒瞪他,“那好,就算你不要娶妻生子,好好的又让御史台传你们俩翻脸做什么?”
萧璟:“……这也是真的。”
萧广陵:“……?”
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这么多年风花雪月白过了,还是这两位异于常人特别能折腾。
“小叔,你先别管那么多,”宁安回来之后,萧璟倒也一直没来得及跟他通气,这下拉住他坐到榻上,神色整肃,“我有事和你说。”
……
黄昏时分。
行宫正门洞开,载着天子的车辇缓缓驶入,余下官员都在道旁随侍,钱尚书站在队伍前面,悄声问身旁的人,“我等还需入宫觐见吗?”
“想来是不用了,”晏钧垂目望了望衣袖上的夕阳光影,“这么晚,陛下大概要先行休息吧。”
钱尚书凑得近了点,“那今夜……”
“我想去看望老师,”晏钧截住他的话,“你们自便。”
“是,是该见见。”钱尚书眯起眼笑,也不再说话了。
天子亲临宁安,整个县都被戒严了,相比上一次来更加冷清,晏钧策马行到稻田边,稻谷已到了收割的时候,金黄馥郁连绵成片,其中劳作的人比此前更多,对他的马蹄声却充耳不闻。
晏钧瞳光略冷,扫过那些农夫,却没见村子里来见他的那个中年人,魏自秋也不在。
他下马,沿着田埂一路向那间小宅走去。
田埂两旁,水田被稻谷塞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积水的田地到底是什么模样,农人们却被他的行为惊动了,好几个直起身体,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
或许,收完稻谷的湿泞泥土里,藏着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呢。
晏钧朝服未换,反倒更加容易被人辩出身份,因此看归看,并没有人来拦,很顺遂地走到了老师的屋宅前。
魏自秋正被几个婢女伺候着在厅里吃晚饭。
村子被端,他失了铸坊和矿脉,可也阴差阳错没来得及露面,所以私铸甲兵这样的大事最后是宁安县丞顶了罪,他依旧做德高望重的老太傅,白身隐居,居然没受半点影响。
但他到底还是肉痛的。心里不快,自然对学生就不那么和蔼,见了晏钧也只微微点头,接着吃自己的。
晏钧站住了,“老师。”
许久,魏自秋才开口应他,“嗯,吃了吗?”
“不曾,”晏钧屏退了其他人,亲自侍奉魏自秋,见他爱答不理,语气恭谨地开口,“老师是生学生的气了。”
老太傅觑了他一眼,“你心中有怨?”
晏钧低下脸,“学生不敢。”
“你啊,越大越不懂事,”魏自秋终于搁下筷子,问他道,“先时你说林如稷的事是天子所为,我看你也不是全然没错,该好好自省。”
晏钧:“学生也是十分掣肘,村中那次本想等老师来了再做商量,谁知道萧广陵来的那么快。”
老太傅“哼”了一声,“我听说,他还想杀你?”
那时村里已经被铁骑围住,他居然还知道内情,晏钧的唇角不自觉抿紧了,沉声道,“……是。”
“这人嚣张,迟早有一天要栽在这上头,”魏自秋皱纹横生的眼睛眯了起来,忽而又转向晏钧,“长策,你现在怎么想?”
他定定地望着晏钧,晏钧便看也没看,撩起朝服的下摆,恭敬地跪在老太傅膝前。
“学生左右支绌,实在忍无可忍,还望老师垂怜教导,”
他跪下方才抬眼,侧脸映在未落的夕阳里,黑瞳吞掉所有光影,
“长策……愿做老师的喉舌。”
“什么喉舌?”
另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萧璟立在外头廊下,精致眉目显得懵懂而天真,他望了一下晏钧,又看向魏自秋,笑得弯起了眼,“你们在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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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又有点忙呜呜呜,昨天开天窗了db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