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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之后,宁安早晚开始变冷,雨下起来就淅淅沥沥一整天,到处都是湿乎乎的,透骨的凉,几个虎贲卫一边巡查,一边唠唠叨叨地说闲话。
“听说陛下病得起不了身了?”
“对啊,”有个虎贲卫接茬,“我有个兄弟在保宁殿值守,说太医都换了几茬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啊……”
“啥啥啥?你倒是说啊!”
“那帮子文官逼他宠幸贵女呢!哈哈哈哈!”
“聊你妈的蛋,吃饱了没事干找死是吧?”
营头从值房出来,老远就听见他们的话,站住了骂人。几个虎贲卫嘻嘻哈哈,又有人凑过来跟他借钱,营头不给,“俸禄都喂了巷里暗门子了,来我这打秋风!”
“哪儿能呢,”手下嬉皮笑脸,“钱都押在田庄里,这不买酒的钱都没了。”
近来时局不好,宫城里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糟,虎贲卫这种吃皇粮的更害怕,暗地里添买田产的比比皆是。
营头啐了一声,他比手底下更不爽,皇帝允诺的升职就在面前,眼看就又变成泡影,借着气说,“愿意回去做泥腿子的,现在就给老子滚!”
他踩着落叶走掉了,脚底下咔嚓咔嚓,进了偏殿的院子,远远就看见廊下小桌后坐着的人。殿内阴冷,远不如室外阳光晒着暖和,晏钧前几天就把书桌搬到外头,借着光不急不缓地做事。
无论是修起居注还是看不到头的软禁,营头没见过晏钧焦躁的样子,对他的态度也日渐亲和,虎贲卫都是兵伍出身,不大喜欢文官清流;但晏钧不一样,他身上有和行伍们相近的特质,行动坐卧不那么讲究,说话直白,会喝酒,且相当能喝。
醉过一场的人醒过来会更亲近,在行宫的虎贲卫眼里,晏钧从一个令人不敢直视的权臣逐渐变成了普通人,他们抱持着尊敬的态度,但不再畏惧。
营头和他更熟,他担着行宫上百虎贲卫的事,晏钧却是个两头讨好的要紧人物,于是往廊檐下一坐,再也压不住抱怨,“大人,你说怎么办?”
晏钧早就看见他,很淡然地问,“什么怎么办?”
“嗨,就是……宫里,”营头不愿意说自己管辖不力,拐了个弯把话题带走了,“那点男欢女爱的事。”
晏钧笑了声,不计较他用词不当,“又叫陛下收后宫?”
营头说,“是啊,听说这次直接把人送进保宁殿了,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
天子称病罢朝实在太久,给了魏自秋一党足够的喘息机会,初时的恐慌混乱之后,钱尚书为首的朝臣开始催请萧璟上朝理事, 数次之后天子终于拗不过,开始抱病上朝。
但天子的病的确来势汹汹,他遮掩不住,朝臣们看得清楚,流水一样在保宁殿换班的太医更是让整个宫城都暗生疑窦。
身体不好,就要尽早延续子嗣。一国政事再大大不过储君,老太傅又有了新理由。萧璟的身体状况简直是天赐的机会,他未满弱冠不能立后,那就逼他选贵女入后宫,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个子嗣。
“陛下年纪又不大,”营头从口袋里掏了两壶酒,一壶给晏钧,自己拔开另一壶喝了,说,“上次来就觉得单薄,没长开似的,这会还生着病,宠幸后妃?可不是造孽。”
晏钧随手把酒壶搁在桌案上,阳光打在粗陶上,阴影暗沉沉的。
“陛下没说什么?”他问。
营头挺佩服地叹气,“大人猜的对,陛下被闹得没办法,就说先立嗣。”
晏钧一直捏弄的笔轻轻放下了。他微不可见的舒展了眉头,“怕是不行。”
“可不是,朝臣都炸锅了,哪儿冒出一个宗室子?”营头看晏钧平易近人的样子太久,已经忘了面前这个人时至今日仍是手握重权的高官,随口道,“听宫里的弟兄说,这几日文官们都堵在保宁殿扯皮,乱糟糟的。”
乱糟糟的,哪里都是。
晏钧觉得不乱,他送走了营头,也没有继续之前的事情,在廊下独自坐了一会。午后秋阳渐渐地落下去,他喝完壶里的酒,脸上仍旧没什么异样。
他很少醉,况且喝得再多也不会有人凑上来,不嫌弃他带着酒气,湿润柔软的唇瓣舔吻自己,小动物一样乖巧。
晏钧有时候很厌烦自己的身份,重生之后尤甚,做文官清流是他的选择,并不是出于本心,他的温润是精雕细琢的玉,锋芒都被削切掉,才显得光润柔和。
萧璟也是一样。他做事利落直接,如今却以退为进,耐着性子引人入彀。
他只是要立储而已。
没来由地扔出一个宗室子,自然要引起轩然大波,多半最后会在朝臣的反对下不了了之,可若是天子病弱,后嗣难继呢?那就不一样了。十八岁的天子就算宠幸了后妃,怀孕之后能不能保住还是未知,说得更难听点,天子这样病弱,又能不能撑到十个月后婴儿出生?
立一个健康的萧氏宗室子,才是对南楚来说最保险的办法,连魏自秋都会同意的,对他而言,是不是萧璟的血脉根本不重要,毕竟萧璟本也不姓萧。
说不准,他还会帮着天子平息物议,以更快从萧璟手中分走权柄,重新将南楚纳入自己的掌控中。萧璟提前握住了御史台,言官们倒向他那一边,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
小狐狸真是一贯的胆大包天,这么紧要的关头,他还敢抛饵钓鱼,连魏自秋的便宜都要占。
晏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薄润的唇瓣渐渐抿紧,许久没有动作。
可萧璟毕竟生病了,装,也不过是装得更重一点,他忙于事务,又该怎么养病?他的小堂兄萧頫自己还是个少年,粗枝大叶,怕是顾全不了他。
想好要任他作为的,到了这个时候……又觉得舍不得。
真是不成个样子。
……
殿里为了挡药气燃着龙脑香,两下气味交缠反倒更恼人,萧頫进门就被扑了一脸,很不耐地嘱咐侍从,“熏香灭了。”
“可是……”小太监很为难,“是礼部祝大人吩咐小奴做的。”
萧頫烦躁起来,“他是保宁殿的主人么?还是要我请了陛下旨意才管用?”
话音未落,侧室纱帘被人撩开,少女从帘后露了半张脸,和萧頫遥遥一望,就对侍从说,“陛下吩咐把熏香灭了,不许燃其他香。”
萧頫脸色稍霁。少女又道,“秘书郎,请您近前。”
保宁殿被官员们闹得不像样子,萧頫也焦头烂额,走了两步问她,“陛下怎么样?”
“好多了,”少女穿的是女官服制,行动间环佩作响,说话清楚有条理,“太医院来瞧过了,今日没有其他人入殿,也算清静。”
萧頫说,“辛苦你了,阿芍。”
“应该的,”阿芍抿着唇开玩笑,“该说是我报恩?”
她被上京水土养的愈发漂亮,人也大方多了,但萧璟前几天忽然叫她入宫随侍,萧頫猜不出缘由,也就不再多说,他走到床榻前,萧璟已经起身了,抬起头望他一眼,
“怎么样?”
“陛下不是都知道么,”萧頫懒洋洋地坐在他身边,“你不见他们,各位大人都赖在兰台署呢。”
萧璟病容不减,但精神很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在等人啊,”秘书郎了然地说,“我看老太傅来找你,也就这两天的事。”
“我看像今天,”萧璟说,“算算也晾了他们两三天,老太傅再不卖这个人情,只怕就要晚了。”
“你真要立储?”
萧璟:“不行?”
“不是不行,”萧頫也是刚知道立储这件事,有点忧虑地说,“你选定就是他了?性子倒是不错,年纪是不是大了点,十二岁,该懂的都懂了,日后怕又在皇考上拉拉扯扯。”
萧璟起先没说话,他捧着阿芍递过来的药碗,吹了吹热气,才不紧不慢地说,“我等不了那么久。等他登基了爱尊谁就尊谁,都不要紧。”
萧頫望住他,天子和春日初见时已经大不相同,娇生惯养的稚嫩逐渐消散,揭开最后一层屏罩,他矜贵而沉冷。
很像另一个人。
萧頫暗地里叹了一声,他猜阿芍也发觉了,于是转开话题不再说,“明州府的仓库侯爷已经瞧过了,除了那两箱,果然还有其他的重甲碎片和图纸,拆得太散了,不怪简权知没看出来。”
“他到了?”
“刚到,”萧頫神色也凝重起来,问他,“还走吗?”
萧璟却蹙起了眉头,他静了一会,忽然看向萧頫,“刚到是什么意思?”
“昨天到的,信隼刚刚才来。”
“小叔太慢了,”萧璟居然很笃定地说,“他在跟宁安那边联系是不是?”
“……”
世子尴尬起来,有种被夹在中间两边得罪的无奈,但仍然骗萧璟,“我不知道,侯爷还生我的气呢。”
萧璟于是没有追问,他转过头,去看纹丝不动的纱帘。
“他回不来的,就算行宫留不住,也要扣在宁安,再不然回上京也不许进宫城,魏自秋唆使官员闹事,无非就是想要他回京,尽管去闹,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栽多大的跟头。”
他不看身边的堂兄,语气轻飘飘的,又很镇定,“阿頫,你和小叔能帮他什么?”
萧頫被问得无语凝噎,“……别问我,陛下,我真不知道。”
“那万一是……”旁边的阿芍忽然开口,犹豫着说,“是他自己要回来呢?”
天子搅弄药汤的小勺停了,他垂下眼,片刻,才轻声道,“他想不到我会这么骗他,来不及布局的。”
萧頫:“……”
那你真是想多了。
他想起萧广陵的警告,硬生生把这话咽下去了,同时由衷觉得这两个人真是不得了,心眼和手腕个顶个的多,千万不能拆开,否则配谁都得被玩死。
“陛下。”
几个人都没讲话的当口,崔忠承忽然从外面进来,表情有点紧张,躬身道,“陛下,魏太傅求见。”
萧璟跟堂兄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什么意外的表情,萧頫道,“我走?”
“去吧,”萧璟示意他先出去,又看向阿芍,“你陪我去,待会不要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