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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自秋走进保宁殿,迎面是暌违数年的物什摆设,摆放书桌的那一侧纱帘挂起,满殿都是潮闷的药气。
老太傅毫不意外。一路进宫,宫侍们凝重的表情就是他舒畅的来源,他不喜欢输,更不喜欢被一个不到弱冠的小孩子耍弄,事实证明,天子余力已尽,连自己都要赔进去了。
他想起自己唯一的失策,就是让晏钧在宁安那种穷乡僻壤软禁大半个月,老太傅心疼得很,等见到书案后的天子,礼也行得敷衍。
“陛下。”
萧璟原先生的是风寒,迁延至今,早就不是着凉的事了,太医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病症,只能开点宣肺散寒的药养着,但皇帝自己要拖着病不肯好,吃什么也没用。
天子迅速消瘦下去,他穿绛红色的常服,暗纹蝙寿团花,人已经配不上这两个字了,纤长的指从袖口露出一点,也是苍白的。
“近来身体不适,也没来得及瞧瞧太傅,”他咳了两声,神情恹恹,“太傅是有何事?”
魏自秋道,“正是听闻陛下身体不好,老朽这才斗胆入宫看望陛下。”
萧璟的笑意挂上唇角,浅淡且敷衍,“不劳太傅费心,您不妨有话直说。”
魏自秋不急不缓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他不怕萧璟甩脸子,“确有件事,实在是老朽推脱不了,才厚着脸皮来提,陛下延嗣之事……”
“朕已说了立储,怎么还要提?”
萧璟不悦地打断了他。
魏自秋继续道,“立储是千秋大业,况且那位宗室子并不是陛下血脉,朝臣们也是望陛下能有亲子,才能不使朝堂动荡……”
“仓促选妃,难道就不会让百姓议论了吗?”
萧璟冷冷地截住他的话,语带讽意,“还是说女子出身为何都不重要,太傅想要去母留子?”
魏自秋不知道萧定衡留下过那张纸条,更不知道萧定衡会在信里撒谎,闻言微微一怔,方才和气地说,“陛下何出此言,老朽并不敢这么想。”
萧璟道,“那老太傅是怎么想的?不妨说出来听听。”
老太傅是白丁,他像辞官时的林如稷一样穿着布衣,那辈的老臣们都是差不多的性子,但他比前御史中丞的态度更加和缓,不会为天子的咄咄逼人生气,刀子藏在心里。
“这不该是老朽多嘴的事,”魏自秋慢慢地站起来,这样看天子,他隐晦地居高临下,“只是如今流言四起,朝中动荡,我瞧着学生们,还有陛下都费心劳力,实在不忍。君上垂怜臣子,臣子才能忠心为上,陛下三思。”
萧璟掩着口咳嗽起来。衣袍簌簌抖动,他微挑的眼尾泛上红色,声音很轻,“朕不能。”
“陛下虽未弱冠,也有十八岁上了,说句不敬的话,该通人事了。”
魏自秋耐心地开口,他慢慢推进自己的目的。
“朕幼失怙恃,没人照料,”天子油盐不进,“这种事自然不了解。”
“那便是整个保宁殿乃至朝堂的过失,”魏自秋严肃起来,他用强硬的手法压迫天子,“陛下没有私事,一言一行,一身一体,都要为百姓负责,若真的到如今还不懂这些,就该问罪身边的人了。”
萧璟霍然起身,他像被激怒了, “太傅是要越俎代庖吗?”
“老朽不敢,”魏自秋面不改色,“请陛下瞧瞧臣子们,瞧瞧保宁殿和兰台署如今的模样,老朽为官四十载,如今只想问陛下一句,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萧璟扶着桌案,险些被罪魁祸首的话逗笑了,他慢吞吞地,带着十分的恶劣说,“因为朕好男风,对女子不能人道。”
魏自秋:“……”
萧璟眼瞳里含着恶作剧得逞的神情,被他掩饰得很好,还要追问对方,“太傅听明白了吗?”
魏自秋噎了一下,初时的震惊后,他很快反问回去,
“是陛下没听懂,老朽刚说天子属于天下百姓,怎得现在就忘了?个人喜好和南楚社稷孰轻孰重,陛下难道还要任性?”
他提着天下万民,一股脑丢出来,那不只是社稷生民,还是他背后数不清的关系网,借由老太傅的口,压在萧璟面前。
天子微仰起脸,像被这后头可望见的深渊唬住了,缓缓地坐回去,“太傅……您是爹爹的老师。”
他突兀地提起了前尘旧事,语气渐柔,是含蓄的暗示,“怎么到了我这儿,就半点不讲情面?”
魏自秋不接茬,“老朽正是心疼学生,心疼陛下,方才入宫的。”
“朕就想立个储君,图个清静,更是给南楚一个交代,”萧璟微微叹气,须臾又咳嗽,“否则地下见了爹爹,也要被他训斥的。”
魏自秋转过眼睛看着他。少年天子连唇瓣都失色,只有鬓发眼睫极黑,像一抹不触而散的云烟,他泛起一丝苦笑,“不若太傅出个主意?如何才能叫朝中认下我这储君?”
老太傅微笑,是临近目标前最后的一推,“陛下要先赎罪。如今中书令被阻宁安,不仅臣下议论,连民间也有风传,本就对陛下不利,趁着机会,倒不如让中书令做新储君的太傅,既洗清了陛下苛待臣子的谬误,又让储君在朝中有人可依,不至于寸步难行……”
萧璟摇头,“藏书楼修缮未完,中书令此刻可赶不回来。”
“那陛下有何人选?”
魏自秋问他,略显浑浊的苍老脸庞上是不变的笑意,“老朽愿意为陛下把把关。”
萧璟沉默了一会。
“太傅……”他缓声开口,唇齿间含着挣扎和不甘,几乎都要溢出来,“论德高望重,没有比得过太傅您的……”
魏自秋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说,“老朽年纪大了,只怕管不好储君。”
“……太傅,说笑了,”萧璟有些被威胁的怒意,但他忍了忍勉强笑着,“太傅是……爹爹的老师,自然也要一管到底,我才能放心。”
他认输了。或许是在朝臣辗转间耗竭了心力,又或者是来势汹汹的病,总之天子在猛烈的挣扎之后终于示弱,服软,甚至走出了一步昏棋。
可惜了。
魏自秋端坐椅上,想起软禁在宁安的得意门生。他是三朝老臣,手底下教出学生无数,可晏钧确是他最喜欢的。这孩子出身望族,血脉贵重,天资就比旁人更高,自己可以允许他适当的轻狂和任性,耐心等他想通一切。
眼前这个,可就有意思了。
母亲已经是偷情生下的孽种,他甚至还不如母亲,是个连生身父母都不愿意多瞧一眼的存在,如今却金冠玉簪,穿着天子袍服坐在这里,浑然不知自己有多么下贱,还胆敢挑衅旁人。
哈。
老太傅仔仔细细打量萧璟,他含着笑,却像打量一个死人。
……
立储的闹剧终于安定下来,新储君将要入住东宫,仪式和礼服都要加紧赶制,整个朝堂短暂地安稳了几天。
也就那么几天而已。
萧广陵离开明州的时候,明州府君抓住了一批马匪,前后脚的功夫,他没见到那批人。
马匪队伍里又有那些重甲碎片,首领受不住大刑,终于承认他们抢了商队的货卖进黑市,是从定州一路走到明州的。
重甲是在定州交易的。商队们向外做生意,偷着将重甲带出关,大批量地带进戈壁滩,卖给谁?不言而喻。
马匪们揭开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秘密,定州的重甲早就泄露,而且是漏进了东拓人的营帐,可查关的守备不是瞎子,没有上头的指令,谁也不敢做这杀头的买卖。
怪不得萧广陵一个劲的要钱,定州铁骑是填不满的无底洞,银钱是不是像戈壁里的地下暗河,悄悄流过了戈壁,流去了其他地方?
萧广陵,毕竟不姓萧啊。他跟东拓女人生孩子,在边关吃了这么多年的沙子,天高皇帝远,他的心到底在哪一边,谁又能说得清?
整个南楚的货行和商队都被翻了起来,萧頫也跟着吃挂落,他不耐烦看旁人脸色,有事没事赖在保宁殿,进门也不说话,奔着床边来。
“我给你拿个凳子坐?”
阿芍直起身体看他,见他满身寒气挡了一下,“你去那边。”
萧頫说,“还睡着呢?”
“没睡,”帐帘里响起小皇帝的声音,他撩开帘子说,“又没叫你,来做什么?”
阿芍给他搬了张凳子,萧頫大剌剌坐下了,满心烦躁没地方咽,闷闷地说,“侯爷的处理什么时候下?”
现下一切未明,先保住萧广陵才是要紧事,萧璟却很反常地不着急,“小叔回府了?”
“嗯。”萧頫说,“正好下诏把府里和军中所有文书人员都扣住,侯爷不怕人查,剩下的神神鬼鬼一查就分明了。”
“不急。”
“陛下……!”
萧頫就在萧广陵的事上按捺不住,一下子站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阿芍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过去拦着人,“有话好好说,陛下刚喝过药。”
萧璟的病情反复,天气渐冷,就断断续续发着烧,他看萧頫跟阿芍拉扯,伸手压住脸前的帘子叫他,“秘书郎。”
萧頫不大高兴地看他。萧璟说,“我就说先不押着小叔,你就这么跳脚,急什么?”
“现在不押,等人都通过气跑光了再说?”
萧璟说,“我还托小叔办别的事,现在不敢告诉你了。”
萧頫:“为什么?!”
“怕你真冲上来动手,”萧璟抬起脸,他穿得简素,“那也是我的小叔,我就这么薄情?”
萧頫一脸吃瘪的表情,阿芍没忍住笑了笑,又很善解人意,“那么我先出去了,秘书郎跟陛下好好说。”
阿芍合上帘子出门,外头夕阳将近,呼吸都沁出白气,冷得她缩了缩脸,把衣襟拉紧了一些。
她没在宫里挂职,萧璟这样亲近她,让其他人猜测纷纷,不仅不限制她自由出入,反倒处处小心越发尊敬。天子一向思虑周全,又比旁人更温柔。
因此,他那么对晏先生,也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吧。
阿芍很少见萧璟笑,身体不好多半也有心病的缘故,谁都知道他的药在哪,谁也没本事劝天子改变主意。
就是个死局。
阿芍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顺着台阶往下走,夕阳拖在檐角上晃着了她,少女抬手遮住脸,往不远处望了一眼。
随后,她看向遍地洒金的御道,呆愣地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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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说的比较隐晦……就是,照棠他母亲不是自愿生他的知道吧,基本上属于强奸,还生了两次,所以他妈最后才疯掉了。
下章长策就回来了!!
然后就是因为快收尾了,剧情弯弯绕有点多,比如这两章说的立储,平白无故立宗室子朝堂是不会同意的,所以照棠需要老太傅帮他平事,那怎么让对手帮自己平事呢?肯定是以利诱之。老太傅觉得照棠已经不太听话了,所以需要下一个更听话的傀儡,立储对他其实是有利的,而且照棠又引导他主动当了太傅,等于让魏自秋看到了重新当太傅——掌控皇帝的希望,他就一定会帮照棠力排众议,开始立储。
那这个时候旧皇帝就不能留了,所以魏自秋才看萧璟像看一个死人,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下一个傀儡,萧璟就应该死了。
但是这局照棠才是老千层饼,他不是在损人利己,是在套路老太傅,之前说的,弱有弱的好处,以退为进,骗他进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