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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试题替换及时的关系,第三日的殿试进行很顺利,被虎贲围住的考生得了安抚,只说是搜出了可疑信件要彻查,天子似乎也没有责怪的意思,还给考生们每人赐下一份湖笔和绩溪墨,就这么遮了过去。
只是少年天子那点眷顾,是烛焰上包着的薄纸,总有一时要被烧穿的。
殿试第三日,按惯例要开宫宴,九名登科的进士要当着朝臣的面觐见天子,自此正式成为天子门生。
扶云台的正殿前忙乱了整整一天,到了夜色初降,这本就用来宴饮享乐的建筑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奢靡精致,瑞脑龙涎弥散在空气中,侍女身量窈窕,捧着的鲜果香花比她们的脸庞还要香甜芬芳。
林如稷独自站在偏殿的廊庑下,短短几天憔悴了一圈,看起来真有点像小老头了,晏钧走过去,他尚反应了一下,才怔忪地回过神来,
“哦……中书令。”
晏钧和他一样没有带冠帽,墨发束得很规矩,露出干净的脖颈线条,老中丞看着看着,忽然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发髻,叹气一样地笑,“老啦,连经办个殿试都做不好了。”
“事出突然,怎么能怪你。”晏钧望着不远处的灯火。
林如稷却苦笑,“几十年奏疏不知道写了多少,真到自己遇事,不知怎么就昏头了……还说想收几个门生呢,真是没脸。”
他们都知道说的是封锁客栈之事,现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虽说天子似乎不准备追究,但谁知道呢?
晏钧没有安慰他,他本来就不是能软语温存的性子,只会单刀直入地解决问题,“人呢?”
林如稷也简短地回答,“房间里。”
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叫住了晏钧,“中书令,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实在不必……”
按在门扇上的手停住,晏钧回过脸,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中丞,你在任多久?”
“……三十余年。”
“中丞不觉得倦吗?”
晏钧望着被光影照亮的窗纸,外头那么喧闹,里头却仍是晦暗一团,“我倒是很倦了。”
林如稷惊异地望着他。
年轻的中书令微仰着头,沉黑的眼瞳安安静静,朝堂共事,他从来强势果决,以至于让老臣们都忘却了他也只是个值得关照的子侄辈。
“你十五岁便拜官入朝,南楚建国这么多年也是罕见……”老中丞莫名地意识到了什么,“天资如此,何必自苦?”
晏钧像从迷梦里醒来,展颜微笑,“所以不是好意,我和中丞本就是……”
他停了一下,用了个俏皮的比喻,借以安抚老中丞,“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推门进去,代替林如稷审那个偷换试题的虎贲卫。扶云台上守备森严,萧頫又跟他一直呆在一起,最大的可能就是监守自盗,在场虎贲卫挨个审查,果然找到了端倪。
只是这人显然被精心挑选过,无亲无属,连名字都是顶替的,显见被上峰推出来做替死鬼的,晏钧也并不准备把他提到众人面前供述罪状,问过了该有的问题,他就离开,把虎贲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弃子是走不下扶云台的。
晏钧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没有试图去救,或许因为他也觉得对方不可以再开口,不可以再把今晚对他说过的话,跟任何一个人吐出一点半点。
思及此处,他和这个虎贲卫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因为这个缘故,今夜的宫宴上,本该领率群臣道贺天子的中书令显得分外沉默,他坐在离御座最近的馔桌旁,不饮酒,不多言。
萧璟今日穿得繁复,绛色团领的礼服织着蟠龙卷云暗纹,他的脖颈被雪白柔软的衬袍交领覆住,仍然抽出美好的弧度,一直延伸到精巧下颌,含情眉眼。
前两日的高烧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天子比平时更要神采奕奕,待人也亲切许多,他瞧见了晏钧的异常,却不知道是不是赌着一口气,也不跟他说话,兀自同其他恭贺的臣子交谈。
他今日大喜,即位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真正拥有自己的门生,几乎比立后也差不到哪里去了,故而虽然中书令神情不好,一些急于献媚的臣子还是奉酒上前,好听话不要钱似的捧给天子,送予天子的门生们。
九名进士身着青色朝服,按排名站在殿中,萧頫也考上了,他笼着袖子躲在人群里,长睫毛似抬非抬,扫了一圈看向贵亲们坐着的地方——萧氏没什么近亲,其他宗室血脉大都在自己封地呆着,因此馔桌后只坐着萧广陵,他今天也穿了亲王服,还是不肯规规矩矩地坐好,见到萧頫看过来,就眯起眼睛,冲他吹了个无声的口哨。
萧頫认得,当年他们在定州训鹰,萧广陵嘉赏一只鹰的时候,就会往它的口喙里塞进一块肉,再吹这么一声口哨。
少年于是朝自己的父亲抿唇笑了笑,他转过脸,那笑容又很快消失不见,就像个提前预知危险的小兽,悄悄收敛起所有声息,以躲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
酒过三巡,筵宴到了尾声,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醉意,游兴尽了,就有其他的什么心思,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陛下……!”
就在乐舞止歇的当口,那灯影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中站出来一个虎贲卫,口呼陛下,一个头磕在坚硬的白玉地砖上。
“陛下!求您明察!”他抬起头,额头上已是血淋淋一个创口,声音也像含着血,“我们虎贲营上禀圣意,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殿宇中顿时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人叫道,“天家设宴……你算什么东西!还不拖下去!”
可惜,跪着的是虎贲卫,自然不会有人听他的话,那人叫嚷不成,颇为尴尬地缩回手,竟一下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什么,”晏钧出声替他解围,又起身行礼,“陛下,不要惊扰到了新科进士,臣带他下去……"
“不。”未及说完,萧璟已打断他的话,凤眸中泠泠光闪,说的话却似赌气,“都是朕的门生,有什么不能听的?”
他转向虎贲卫,“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虎贲卫已经卸甲摘盔,只有一身玄色衬袍,“臣是虎贲二营首领赵千山,殿试便是我带着营内弟兄守卫,如今扶云台失盗,辅考林中丞却说那盗试题的,是……是臣的属下!”
他似是悲愤异常,膝行两步上前,“陛下!我等虎贲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更何况被诬盗题的弟兄他不仅无父无母,甚至尚未成家……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理由盗题!!”
扶云台上卷起一阵冷风,裹挟着细雨,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噤。那本被掩盖在衣香鬓影之下的残酷甚至等不及筵席结束,就匆匆忙忙地粉墨登场。
林如稷霍然起身,“你乱说什么!从他处搜到了纸卷是千真万确的!”
“那纸卷在何处!”
“已被灯烛烧了,剩下的残纸确是陛下的手迹,都是验过的!”
“这怎么能算证据?”赵千山咬着牙道,“虎贲卫都是混住,寓所谁都能去,谁知道是不是旁人放进去的?不如林中丞说一说,我兄弟好好地领着奉饷,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做这样的事?”
林如稷大怒,“我怎么会知道旁人怎么想!若他不是,为什么要招供?”
“招供?”
赵千山已是满面泪水,他抹了一把,“那敢问林中丞,他招供了什么?”
“……”
林如稷一怔,他抬起头看晏钧。
“中丞可知试题失盗,是何等罪名?!”赵千山凄厉地控诉着,“这是要将我们全营三百余弟兄都拉去陪葬!!”
“是臣……”
一片死寂中,晏钧跪下接口,“是臣提审的罪犯,与林中丞无关。”
天子坐在御座之上,煌煌光影遮掩了他的表情,一语未发。
“……噗,”这种时候,也只有萧广陵才敢开口,他斜倚着桌子,玩味地说,“那中书令说吧,他到底招供了什么?”
晏钧不能回答。他跪在原地,心口却像扣住一把刀子,一点点地扎进去。
——虎贲卫满脸是血,连牙齿都掉了几颗,却笑得十分惬意,晏钧靠近他,他含糊挤出让人血冷的几个字,
“我等……都是天家护卫,自然效忠天子……”
他断断续续地,一双眼死死盯住晏钧,“中书令……明哲保身为上……不要……多管闲事……”
那柄尖刀扎进血肉里,还要继续往里钻。
“说啊。”萧广陵闲闲地催,“中书令,你不是伶牙俐齿得很,怎么跪下了又不说话?莫不是想替林中丞顶罪?”
林如稷的神色渐渐凝重,老中丞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不可置信地看着晏钧,他转过头,撩袍跪下,“陛下,臣委实冤枉……”
晏钧的喉口漫上血腥气,那不能说的话变成扼制他呼吸的枷锁,他想不管不顾地说出来,想还林如稷以清白,更不想让忠臣蒙冤……
可那是天子。
是他手把手教大的,会对他撒娇哭闹,金尊玉贵捧在掌心里的照棠……是他咬碎了牙,也不能说出的名字。
“陛下……”他修长十指抖得厉害,却仍高高举起行礼,“若一定要责罚,请让臣……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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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下一顿打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