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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钧想,他是否忽略了什么。
他把萧璟看得太重,握得太紧了。天子在他掌下匍匐低头,只好无计可施地长出细韧枝蔓,静悄而阴冷地完成自身愿望。
他没有施展韬略的余地。不论是朝中,还是自己,都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他暗地里拨弄过多少条人命?已将这些东西看得如此轻贱,一个人死在他面前,连害怕都没有。
萧璟显然被他的话吓住了,“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晏钧说,“是我同你亲密?还是我身居要职?他们是不起眼的蝼蚁,踩死了也就算了?”
那么,下诏送走那杯毒酒的时候,天子是不是亲手打碎了最后一层屏障,从此以后,再无顾虑?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不由得冷硬了口吻,“说话!”
萧璟不曾想受到这样的诘问,咬着嘴唇,“他还能说能思考,若让他继续活着,后患无穷。”
“那个虎贲卫呢?”
“他……”萧璟无法回答。
“他若不死,林如稷就不能被迫去职,御史台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窝里斗,乱得顾不上参劾你调动官员,”晏钧一字一句,“我也不会被百官忌惮,自然也谈不上后来的事……”
萧璟垂着脸,仿佛对晏钧的诘问无言以对,眼泪断了线一样坠在手腕上,剔透的水珠淌过皮肤,留下一道湿痕。
“我没有办法……”他喃喃地,肩膀微微颤动,“我需要门生,需要自己的桩子……我,我安抚他的家人了,我……我没有办法……”
他又说了一遍,余声只有呜咽,晏钧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天子,他细白的脖颈上沁着细汗,看起来一摧即折。
“照棠……你只做了一件错事,”晏钧缓缓地说,“为什么不肯信我?”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吗?
他剩下的话咬在唇齿间,没有问,他比萧璟更清楚,这不是彼此的问题,从一开始,他们就站错了位置。
萧璟忽然说,“请先生责罚。”
他跪直了,一双手掌奉在晏钧膝头,眼中尤带湿濛,又显得很亮,“学生有错,学生不该猜忌先生,更不该忘记人命贵重……沙场搏命,那是不得已,可若是死于阴谋算计,是做君王的不是。”
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可他——就像自己说的,没有办法。
虎狼环饲,要怎么去做明君?
但现在,他没有那么孤独了。萧璟望着自己的双手,觉得很安心,所以微微显出一点笑痕,“请先生……责罚。”
晏钧执着细枝,“不疼了?”
“疼的,”萧璟说着,却摇摇头,“先生是在教我,该受着。”
晏钧存着训诫他的心,也不打算手软,“那就老规矩,三十下,自己计数。”
枝条柔韧,摘掉的叶梗处还有星星点点的嫩绿树芯,抽在掌心里是疼的,可随后麻痒丝丝缕缕的漫上来,萧璟竭力压抑着,还是忍不住掉着眼泪,
“三……唔啊!”
“……四……”
手心很快就殷红一片,红痕交叠,那一小块地方已不知道重复挨了多少下,萧璟另一只没有受罚的手抬起,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声音发颤,
“十八……”
他只是哭,哪怕报数也努力不让声音漏出来,手背擦得湿漉漉,就用袖角,蹭得脸颊晕红,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二十……”
晏钧捏着枝条的手发紧,萧璟要是哭叫求饶,像先前那样顶嘴,他尚且狠得下心,可他这么乖顺,乖得让人心头发软,想抱起来好好哄一哄。
“还有十下。”
到底还是冷着声音打下去,教导君王,他没有饶恕的道理,只是抽下去的时候不自觉放轻了力道。打完三十下,萧璟的左手掌心红得不成样子,指根微肿,天子已经忘了要压抑这回事,小声地抽泣着。
晏钧放下手里的枝条,俯身拉他起来,萧璟膝盖也疼,抽噎着用手腕搂着他的脖颈,可怜巴巴地,
“我走不动。”
责罚一完,他就又觉得自己可以了,晏钧拿他没办法,更何况心头早就被眼泪泡软了,抱他坐到床榻上,掀起裤腿瞧了瞧,倒也看不出红来,“歇一会就好了。”
萧璟双手放在身前,“疼,揉揉。”
晏钧瞥他,“我怎么觉得打完一顿,你还更来劲了。”
明明那夜之后,小皇帝一直失魂落魄的,连话都少说。
萧璟小声回嘴,“你前几日也不大理我。”
晏钧:“……”
那场颇为含蓄的表白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别扭了起来,连晏钧也拿捏不住和他的距离,总有些尴尬。
心上人那样纯稚依恋的模样,自己也按捺不住,想与他亲昵。
难言的欲望勒进血肉里,反倒刺痛了他,晏钧干脆少说少做,想着等自己冷静一点再说。此时被萧璟一撩拨,晏钧伸手拍了一下小皇帝的膝盖,“再顶嘴就自己揉。”
*
萧璟真就不说话了,等洗完澡沐浴过,他散着头发躺在床上,举起肿痛的掌心轻轻吹着,还是故意一言不发。
晏钧反倒觉得奇怪,看书也看得不安心,不住回身瞧他,“……照棠,你又想干嘛?”
他亦然换过衣服,中衣松散,后领敞开一点,但头发不肯像天子那样没规矩地散着,仍旧束得很干净,见萧璟还不回话,坐在床边犹豫一下,又起身去拿外衫。
萧璟凤眸略睁,到底憋不住了,从床上半坐起来,“长策哥哥,你要出去?”
好在晏钧很快回来,顺便吹熄了灯火,借着月色坐到床边,拿着什么东西,沁凉的一小块,有茉莉香。
“张嘴,”他往萧璟嘴边递了递,指尖未曾触到对方的唇瓣,就收了回去,声音还是生硬的,“快睡。”
萧璟怔愣着含住了那块糖,茉莉和蜜糖的香气交织着在唇齿间化开,他抿了抿,垂目去看榻上的晏钧,对方背对着他,显然不准备跟他再说话。
“长策哥哥,”萧璟忍不住笑了,凑过去扶着他的胳膊,“你哪儿来的糖?”
晏钧不说话,把他的手拿起来,往旁边一放。
萧璟锲而不舍,“是不是阿芍送你的?”
“就不能是我自己带的?”
晏钧被他缠得没办法,也坐起来,“我带的什么, 你带的什么?萧照棠,你自己想想亏不亏心。”
萧璟被说得心虚,咬着糖块含糊着,“我回去下个罪己诏,中书令满意了吧。”
晏钧抓过他的手,作势还要打,萧璟忙认错,“不打了不打了,长策哥哥……我都认错了嘛,再打就握不了笔了。”
“反正一时半会回不了上京,打就打了。”
萧璟被他说得扁了扁嘴,反倒想起了什么,问他,“今天你去看的什么?那是魏自秋的人吗?”
“嗯,是他们制的甲胄,”谈到这件事,晏钧的声音也低下去,“还有定州的重甲,怕是要让定安侯彻查一遍。”
重甲都是定州自己铸造,连京中都拿不到完整的配方,萧璟也皱起眉,“要这么说,境内十二州,岂不是各个都有鬼。”
“魏自秋三朝为官,快有四十年了,光是门生就有上千。”晏钧沉吟,“他本人倒不是那么重要,主要是这张网……不知他织了多深。”
他说着停了停,忽的想起魏自秋说过的话。老太傅的语气不是玩笑,五年前……自己是真的和他闹掰过。
是因为萧璟的身世吗?可那说法若是细想,总觉得站不住脚。
“照棠,”
他斟酌着开口,“宫人不是都说你像先皇后吗?为什么?”
萧璟摇摇头,“我两岁的时候先皇后就不在了,之后怎么样,还不是凭人一张嘴。”
“你有没有……见过和你相像的人?”
“没有,”萧璟误会了他的意思,抱着膝盖轻声道,“我找过,但是没有下落。”
晏钧没有继续追问,萧璟太过敏锐,再多一句就要露底,他默然地思索着前因后果,萧璟却抬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长策哥哥,你说人命贵重,难道你就没有……动杀心的时候吗?”
晏钧猝不及防。他转过脸,借着月光看见天子精致的眉眼,嘴里含着糖块,顶得腮颊鼓起一块圆润的弧度。这种时候,他看起来很像季鸣琅了,两个人几乎拥有着一样的神态,笑起来宝光璀璨,狡黠可爱。
年轻的中书令倏然垂下眼睫,停了半晌,声音微哑,“有的。”
他也曾心生狠戾,想像烧掉起居注那样,毁掉一个无辜的女子。
“……好了,快睡觉。”
晏钧不想再说,他伸手按住萧璟,突兀地结束了话题,“后日魏自秋要来,我猜定安侯寻不到你,差不多也快来搜山了。”
萧璟把化得差不多的糖块咽下去,耍赖不肯安眠,“长策哥哥,我还想要糖。”
晏钧:“不行,明天再吃。”
萧璟“哦”了一声,在枕头上蹭了蹭,两个人各睡一只枕头,床榻也不算小,中间拉出了不宽不窄的距离。
但他的掌心还留在晏钧手里,好像彼此都没有觉得别扭,就那么安稳地放着。
八年的陪伴,很多对其他情侣来说算是极其关键的行为,他们都习以为常,不带任何狎昵,也不能作为确认关系的佐证。
非要亲吻,爱抚,乃至更进一步的侵略,在黏腻腥膻的石楠花香气里,在混乱灼热却还要贪婪吞咽的气息里,他才能真正得到他。
但是不能,他和晏钧约定好了。
天子觉得有些委屈,依依不舍地回味着口中的茉莉气味,伸指挠了挠晏钧的掌心,被对方一把捏住,“做什么?”
萧璟小声,“长策哥哥。”
“嗯。”
“睡不着,我要听故事。”
“……”
晏钧说,“陛下今年几岁?”
“那要你拍着睡。”
他很久没有这样孩子气,任性地要求着晏钧,提完一个又换一个,不过是想离心上人更近一点。末了,他听见晏钧叹气,随后凑近了些,伸手,先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
萧璟疼得哼了一声,捂着额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晏钧已经在他背上拍了拍,夜色清凉如水,他的声音也低柔,“睡吧,哥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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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属于单线程的脑子……这几天准备写另一篇文的开头,导致君恩这两章没有写出我想要的效果,所以想跟大家请个假~25号重新回来连载,当天双更,这篇文大概还有20章左右就要完结啦,希望能比较完美的收尾,春节期间尽量不断更,等我!